石涛的众多别号中,有一个“苦瓜和尚”。有人说,苦瓜成熟后皮青瓤红,寓意身在清朝,心怀朱明。这种苦瓜,和寻常做蔬菜吃的有所不同,猜想就是我小时候父亲种来赏玩的那种小苦瓜,手雷大小,浑身疙瘩,俗称癞头宝。橙红如玛瑙,恰巧盈盈一握。纽约印度人开的店里,有类似的品种,稍细长,小,墨绿色,买回去炒着吃,苦不堪言。石涛画苦瓜,题词说:“这个苦瓜,老涛就吃了一生。”意思很明白。有人说,他的山水画清淡疏朗,细品透着一丝苦涩。苦涩我没有看出来,我看他的画大似倪云林的洁净,但也有虽然细微、却掩藏不住的妍丽,比如秋景里常有的红色,几乎是妩媚了。
《淮扬洁秋图》我是很早在某种生活杂志的封底上见到的,印象很深。画上的题诗也好:“老木高风着意狂,青山和雨入微茫。图画唤起扁舟梦,一夜江声撼客床。”石涛能诗,比八大山人写得好多了。八大的诗不假修饰,言为心声,颇见性格,但用口语,又非常简化,常常读得似懂非懂。他画兔子,题诗曰:“下第有刘蕡,捉月无供奉。欲把问西飞,鹦鹉秦州垅。”前两句没问题,是感时愤世的:像刘蕡那样正直而有才华的人,偏偏应试落第,像李白那样潇洒飘逸的人,如今已不再有。刘蕡是李商隐尊敬的人,爱读李诗的,对他应当不陌生。后两句,隐约知道他说什么,就是难以落实。四处请教,得南昌段老师指点,方知是借兔咏月,“孤兔东升西坠,万事水流无痕。”“欲把问西飞”,是从李白的“鹦鹉西飞陇山去”化来的。石涛的诗不然:“岚气尽成云,松涛半似雨。石径野人归,步步随云起。”“往来发长啸,声闻拟千里。达者自心知,拂袖从谁语。”题山水图的这些小诗,清新明快之外,文字也十分雅驯。
石涛是天才型人物,作画写诗,不是孟郊贾岛一样的苦吟派。给人的感觉如此,没有镂刻的痕迹。李驎晚年住扬州,与石涛为好友。他在文章里讲了石涛几件事。石涛曾说,“生平未读书,天性粗直,不事修饰。比年,或称瞎尊者,或称膏肓子,或用‘头白依然不识字’之章”,李驎说,这些话,“皆自道其实”。“又为予言:所作画皆用作字法,布置,或从行草,或从篆隶,疏密各有其体。”说不识字显然过谦,至于书画同源,是早就有的说法,我念书时就读过赵孟頫的诗:“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应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须知书画本来同。”但石涛说他作画的布置,包括疏密的手法,是参照不同的书体,说得更加具体,知味的人读了,不免会心一笑。
石涛给李驎讲过他的两个梦。第一个,梦里过桥,在河边遇到洗菜女子,引他进了一座大院看画,种种奇变,不可胜记。第二个,梦登雨花台,手掬六颗太阳吞到肚子里去,从此作画有如神助。这两个梦,有李白的气质,第一个尤其奇特。大宅观画也就罢了,为何引路者是一个洗菜的乡下女子?
八大山人画怪鸟,鸟像阮籍一样翻白眼,歪着脖子,站在石头上,瑟瑟索索,如对秋风。人梗着脖子,是负气的表示。常梗着脖子的人,据说性情刚硬,难以回转。在八大眼里,鱼鸟都如人。花草他放了一马,画得温婉多了,是可以亲近的样子,正好作鱼鸟的伙伴。相形之下,石涛画里的动植物,给人安居的温暖和恬适感。当然石涛的温暖和恬适不似齐白石那么平易近人,有股傲劲儿在里头,既要拉近观看者又不容亵狎,既极力贴近现实又故意造成一种距离感。他笔下山水异乎寻常的洁净似乎正是这种矛盾的产物,我觉得。
方外人以冷静的态度待物,不清高也应当是清高的。最起码,不至于热衷,否则何必出家?看八大山人的像,斗笠宽大,头小而锐,清癯羸弱。看石涛的像,或因正当壮年,显得壮实粗大,有精神,有人看出热情,有人看出英气,还有人,如我,看出亲切。据说石涛到北京,善于交际,奔走于王公贵族之门,因此众口交誉,让他名满天下。康熙南巡,他两次接驾,一次在南京,一次在扬州。在扬州平山堂那次,康熙帝当众叫出石涛的名字,让石涛激动万分,赋诗以志:“圣聪勿睹呼名字,草野重瞻万岁前。”这组《客广陵平山道上接驾恭纪》七律的第一首,写出他无限感激和得意的心情:“无路从容夜出关,黎明努力上平山。去此罕逢仁圣主,近前一步是天颜。松风滴露马行疾,花气袭人鸟道攀。两代蒙恩慈氏远,人间天上悉知还。”
读石涛的题画诗不少,没想到他写应制颂圣的长句还这么拿手。很多人看不起宫廷诗,其实写好了,写得得体,很不容易,需要很高的学养。《红楼梦》里公子小姐作诗玩,写闲情,咏花草,轻轻松松,甚得乐趣。元妃省亲,需要应制,就不能出彩。杜甫的七律至高无上,可是唱和贾至的早朝大明宫诗,有人说,就让王维和岑参压了一头。
面圣之后,石涛绘制了一幅《海晏河清图》,题诗还是七律:“东巡万国动欢声,歌舞齐将玉辇迎。方喜祥风高岱岳,更看佳气拥芜城。尧仁总向衢歌见,禹会遥从玉帛呈。一片箫韶真献瑞,凤台重见凤凰鸣。”落款是“臣僧元济顿首”。(歌颂太平盛世,却用了“芜城”二字,遇到水浒里人称“黄蜂刺”的黄文炳那样的人来审读,恐怕大有危险。)
研究《石涛画语录》的俞剑华先生对石涛的行为不以为然,说他的诗是“肉麻的接驾诗”,说他接驾两次,在京三年,完全不是遗民的身份。石涛的题画竹诗说,“未出土时先有节,到凌云时本无心”,俞先生说,“恐怕是以此解嘲罢了”。
我倒是觉得石涛没什么可苛责的,他既没还俗去做清朝的官,享荣华富贵,也没去当个供奉翰林之类,为太平盛世作点缀。他没有出卖朋友,更不曾为虎作伥。当然他运气好,遇到的是康熙。康熙只是“亲切地”叫了一下他的名字,并没有硬拉他“入吾彀中”。当然,也可能是看不上。
原载《财新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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