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丸
秦王子婴即位不过百日,赵高已经准备杀掉他。子婴夜晚睡在临水的望夷宫,梦到身长十丈的巨人,足登青玉鞋,乘坐红色的车子前来见驾。巨人青色头发和胡须,呼吸中夹杂着生肉的腥气,然而面相庄严,有不容拒绝的气概。
子婴坐在帐中见客,巨人背门而立,告诉子婴,他是从沙丘来的,天下将乱,阴谋杀害你的人已在磨刀,此人和你同姓。
秦王赢姓赵氏,来客显然将二者混淆了。不过子婴心里明白,次日一早即下令收捕赵高。在咸阳的监狱中,兵士们先把赵高吊在井里,七日不死,放到大锅里煮,七日而水不沸。子婴没办法,只好行下策,用宝剑砍下赵高的头颅。赵高曾跟随当时最著名的方士韩终修习道法,以兵刃杀他,很可能让他得以兵解成仙。
韩终的道法就是丹法,修炼有成的人,冬月卧在冰上不觉其冷,夏日坐在炉上不觉其热。赵高的丹法究竟如何?据狱吏描述,开头几天,曾见赵高怀里藏有一个青色的球丸,如鸟蛋大小。
子婴仰天长叹,随即令人将赵高的尸身弃置在大路口,以观其变。太阳甫从东方升起,一只青雀即从尸身的下部钻出,直飞天际。
有安期先生留下的法宝,子婴想,祖父只手就可以扭断那只怪鸟的脖子,从此他的发须又该黑如玄渊之水了。
鬼王
鬼王坐在他的珠阕贝宫里沉沉欲睡。派往世界每一个角落的信使,带回了各种令人沮丧的消息。
御座左前方嵌满宝石、用黄金镂刻出玫瑰花纹样的纯银礼台上,冰玉灵柩中安卧着大祭师的遗体。白色的浓雾在大约四平方米的空间中缓缓盘绕,大祭师依然年轻的脸上凝结着冰珠。
崇拜的人群散尽,臣子们各自到殿外饮酒作乐,塔楼上的钟声有气无力地飘进来,似乎在狂热的仪式中被催眠了。时刻变得很不确定,秩序在逐渐消失。
鬼王不屑地把目光投向大祭师的脸上。这个喜欢说三道四、一刻也不能安静的家伙终于闭嘴了。一个完美主义者,一个权力的天才,一个创造者,一个不需要材料的人。王国其实是他的,来来往往的王则是他的私产。我作为现任的王虎居龙盘于宝座上,不过是为了成就他的事业。我愿意做万世的王——然而鬼王,这玩笑未免开得大了些。
鬼王想:我像一块石头,一段木头,一颗采自寒香木之山的玛瑙,被他随心所欲地刻划、打磨、浸泡、烘烤,日晒雨淋,揉捏把玩,做旧,虚拟岁月的包浆。谁都忘了他曾经是一个叛徒呢,一个外来者,然而他要一手把我托起来。
这个无耻的勒索者,幕后的野心家。真该把他扔进深谷,与漫漫长夜为邻,被烦躁所吞噬,被虚无所吞噬,如果不是因为,他即使死了,依然是我们,所有这些不确定的存在者,存在的前提。他是一个条件,也是理由,尽管是荒诞的。而我,始终不是最终的因。
世界从一个球萎缩为圆,也许有一天,它会再萎缩为一条线,然后是一个点。点上的世界同样美好,可是很多事物我已经看不见了。
他们已经逐次被灭绝:不朽者,炼气为神者,秃鸠山的隐士,有形无质者,预言家,炼金术士,单一论者,食肉的野蛮人。受恩宠者围绕在神殿周围,可是我听说,他们早已不纯粹了。
惩罚的方法毕竟有限。威胁亦然。他们不在乎。
胡须上沾着猩红色酒滴的鬼使跌跌撞撞地跑上睿思殿:“大王,主母的圣墓被破坏了!”
鬼王霍地站起,两旁执扇的丫角小鬼身子一缩,吓得翻到在地:
“这怎么可能?谁有这么大的狗胆?
“意外啊,大王。圣墓的地点是最高机密,可是一群天不怕地不怕的盗墓贼,硬是东挖西挖把它给挖出来了。这些不识字的游牧人,胆大妄为,闲得骨头痒,天天挖,每一寸地皮都不放过,出乱子是迟早的事呀。”
降至高无上的惩罚于他们,一个不饶。永劫的痛苦,所有酷刑,全套,全天候!
“可他们是文明之外的蛮族,不信神,也没有灵魂。你说的那些,用不上。”
只好干湿活了--用你们的行话。非常不漂亮。
“是的,非常不漂亮。可是没法子。大王知道,他们是速朽者。永劫,他们不配啊。”
那就这样吧--鬼王叹了口气。
鬼使眼里闪过一丝狡猾的笑。鬼王假装没注意到。
“大王,事情不仅如此:圣墓里的珠宝被一抢而空,这倒不算什么--地库里多得是--主母的遗蜕不见了,不,是根本就没有,人们看到的,是一根竹杖。问题是,尸解可是异端的行为啊,是王的圣意所不容的啊。”
玉棺里,大祭师艰难地从冰冷的嘴角挤出像嘲笑又像是悲哀的东西。
游魂
楼角一灯昏照,空街舞黄叶。足音跫然而不见人,疑为鬼魅。
欲回头,不忍回头。脚步暗自加快。跑动中,远处影影绰绰,有人在匍匐,有人在顾盼,有人躲在树后,从一数到十,从十数到一百。
开往长岛的夜车鸣笛而过,杯中酒色顿时淡了,微微漾出杯口,像万箭齐射下的钱塘江潮。两条街外,车的尾灯拖曳再三,急刹车,向来路回溯,破碎之声珠落玉盘。
总算松了一口气。此后万籁俱寂。云散月出,路灯的颜色至于转为青白。冬朝的镜中照出人面,笑靥上挂着寒霜。一扇窗忘了关,因为昨夜风和气暖,鹿眠林中,鹤盘枝头,猿在峡谷里斗牌寻欢,乘兴耍一回公孙大娘的剑器--它们对文字没兴趣。
人影又动起来,但愿不是我的眼花,因为灯光已经白了,月光尚未完全隐退。树的暗影由黑而灰,由密而疏,如冰消融为水,更何况风也冷起来了呢。
我的旧病复发了。腰佝偻着,双手几乎垂到地上,同时咳嗽,咳-咳-,泪水糊住眼睛,停步不前。躲在落叶的簌簌声之后,那种沙拉沙拉的粗糙的声音,由远及近,沿着街,从两旁并行,无视我的恐惧,径直掠过耳边,迅速远去,奔向我费了如许的周折才丈量过的旧路,两旁密密排着的房子,一座废弃的教堂,一座即将废弃的仓库,一座桥,黎明前没有车,一片洼地,一星期前的积雪时软时硬,不白了,但仍然是白。
他们的笑也许不带恶意,毕竟我和他们从来不相干。我不反对,更不阻挠,一言不发,我的冷静甚至可以被理解为默许或赞许。由他们去吧,这些无名的人,这些完全由世上的心意所豢养的人,我岂能与空虚为敌,我又何必?
形形色色的衣冠,高贵的,谄媚的,披了别人的外衣的,骑着马,驾着战机的,南方的瘦削和北方的壮硕,白发和红颜,鸟一样布满天空,翻腾,起伏,狼狈为奸,相濡以沫。也有讨人喜欢的,因为实在太美,不容漠然。也有招人顿生敬意的,因为实在太精博。不能不撕下脸面,坦诚相对。
然而全都过去了。这真是一场梦。即使咬破指头流血疼痛唤醒了自己,还得说这是一场梦。街是不在乎阴阳生死的,街也不在乎踏足其上的都是些什么人,什么活物。恶意与否,一概不在乎。天未亮,我当然得继续往前走。我得回家。走过的街不同于没走过的,昨天的恐惧不同于今天的。我是一个向后生活的人,我的恐惧或许就是我的喜悦。
灯光忽然一下子熄灭了。片刻的黑暗,随即升起大片的光明。我挨近去,摸到墙上犹然湿润的白纸招贴,一张张一张张,同样的大小厚薄,同样的温度,同样的气息--临近拂晓的风盘旋其上,仿佛它们是不灭的烛,要照亮最简单的两个字,浓墨写的,也是唯一的两个字: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