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儿子高二，秋天就要申请大学了。在此之前，要参加SAT考试。SAT成绩加上在校平均成绩，将决定他进什么样的大学。考试前一天，他很紧张。那天晚上，我们去上海小吃店吃小笼包。来回的路上，我找他喜欢的话题，逗他说话。他喜欢看小说，我们有不少喜欢的书相同。通俗小说里，我喜爱的柯南.道尔，雷.布莱德伯里，雷蒙.钱德勒，都成功地推销到了他那里。带Strand杂志原插图的一巨册福尔摩斯探案集，钱德勒的《漫长的告别》，都被他读得卷了页。布莱德伯里，他比我读得还多。区别仅在于，我最喜欢《火星纪事》，他最爱《纹身人》。SAT考试里有阅读理解段落，叫做Critical Reading。我的话头就由这里提起。回到家，我觉得一路的对话挺有意思，就在日记里记下了。这是2011年的3月11日。如今儿子已在大三，文学书离他日益遥远。当年报志愿，我最担心的就是他学文学，这个我酷爱的领域。还好，他没学。

 

B：SAT的阅读部分，有一些是从维多利亚时期的小说里选摘的。

A：是吗？没注意。这些小说，我读的是中文翻译，只有一小段，如果不是人物名字古怪，也想不起来。

B：什么意思？

A：小说里有的名字，平常根本见不到。狄更斯的小说常有怪名字，比如匹克威克，坡勾提——

B：坡勾提？

A：“大卫科波菲尔”里的。

B：“荒凉山庄”里有很多怪名字。

A：我没读过“荒凉山庄”。

B．为什么？

A．找不到中文本。

B：很好看的。看英文吧，才600多页。

A：嗯，什么时候找来看看吧。狄更斯好玩，他起了怪名字的，一般都是性格古怪的人，所以，很容易变成一个普通名词和形容词，像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和伊阿古什么的。

B：你说费根吧？还有“圣诞欢歌”里的斯克鲁奇。

A：不止这些，总有四五个吧。“双城记”里那个恶女人叫什么？就是一边织毛线，一边四处打探别人动静的蠢材。

B：不知道。“双城记”里有意思的是那个贵族，名字——

A：我也不记得。狄更斯的书太多了，我没读完，你也有好多没读呢。

B：“艰难时世”怎么样？我们老师推荐读。

A：唔，很不好看。我非常不喜欢这本书，还不如去读“老古玩店”，或者“我们共同的朋友”。对了，还有个怪名字，尼科拉斯.尼科尔贝。  

 

B：你喜欢狄更斯。

A：唔，一般般。我最喜欢的，不是这些。

B：普鲁斯特和博尔赫斯。

A：还有别的。有些，你肯定看不懂，说你也不知道。

B：谁呢？

A：好多法国的，比如，阿兰罗布-格里耶。

B：没听说过。

A：你们老师老让你们读“麦田里的守望者”什么的，我不喜欢！还有其他的，都是美国的，跟种族政治有关的。有些根本就是垃圾。少浪费时间。多读点欧洲的。

B：我不喜欢“麦田里的守望者”，我们同学有很多喜欢。我喜欢“愤怒的葡萄”。

A：那都快成你的万金油了。看你一写作文，要举例子，就是“愤怒的葡萄”。这本书很闷的。美国小说，最好的就是爱伦.坡。福克纳你们老师不给你们读，知道你们读不懂。

B：我们英文老师，上学期的，你说你喜欢的那个，他说他最喜欢的书是“神曲”里的“地狱”，还有莎士比亚。莎士比亚还可以。“地狱”我不是很喜欢。

 

      （这个老师，非常机智幽默，听过他很多课堂妙语。讲奥斯汀的时候，他问学生：在“傲慢与偏见”里，本内特家的姐妹，为什么吉茵（Jane）最漂亮？无人回答。他说：笨！你们想想啊，奥斯汀的名字叫什么？）

       （中学里的文学课，有很多有意思的讨论，我遇到机会就打听。记得有笑话说，老师请同学向全班介绍弥尔顿。学生说：弥尔顿是英国大诗人，因为结婚，眼睛失明，就写了《失乐园》。后来太太死了，他又写了《复乐园》。）

 

A：那是因为你读不懂。

B：我知道“地狱”讲什么。

A：你只知道里面的故事，太多背景和含义，你不了解。这都是真正的好书。好书啊，就是，你十几岁读了，觉得不错，二十岁再读，还觉得好，到三十岁四十岁读，还好，甚至还更好。也有的，你现在不喜欢，将来读，才会喜欢，因为好多事你还不懂。

B：“都柏林人”是好书吧？

A：那当然。你学过，我知道。最喜欢哪一篇？

B：“一朵小云”，还有“Grace”。

A：有一篇讲一个小男孩去市场，想为喜欢的女孩买件小玩意儿，去晚了，市场关门了，那是什么？

B：“阿拉比”。

A：对，“阿拉比”。这一篇，还有“一朵小云”，是我很早读到的乔伊斯的短篇小说。“死者”呢？

B：嗯——OK吧。

A：“死者”不好懂，是“都柏林人”里最长最好的一篇。结尾最好。

B：下雪那一段。

A：是啊。

 

      （记得他们老师这样说过“都柏林人”：从头到尾，15篇故事，越来越长，也越来越好，所以，“死者”最好，其次是“Grace”。开头的“姊妹”“一次邂逅”等，意思不大。）

 

B：OK吧——乔伊斯的书，我们老师说，“都柏林人”最好懂，然后是那个——

A：“青年艺术家的画像”。

B：对，然后是“尤利西斯”，最难懂的是“芬尼根守灵夜”。老师说，“芬尼根守灵夜”没人能读懂。你读过吗？

A：没有。我想，要是读，是能读懂的，不过，现在还不想读。

B：“尤利西斯”呢？

A：没读完。

B：老师说，读到两百页，就算很厉害了。

A：我读了三百多页。

B：中文还是英文？

A：英文，读了两百多页，上课，没办法，要写paper。后来买了中文的，读了三百多页。不是不好懂，是觉得闷，所以没读完。(前年读完了萧乾译本，赞不绝口。还要读金译本)

B：好书一定难懂吗？

A：那也不一定。有的好书一直都很好懂，比如契诃夫的。但你还是可以一遍遍地读。有的看上去不错，但读过两遍就没法读了，比如莫泊桑的一些短篇小说。和契诃夫很不一样。

B：卡夫卡我读了“变形记”。

A：怎么样呢？

B：还行。

A：就这一篇？

B：老师只要求读这一篇。

A：和博尔赫斯比怎么样？

B：博尔赫斯更有意思。

A：也不能这么说，因为我推荐给你的几篇，都是可以算侦探小说的。

B：我最喜欢“巴比伦彩票”。

A：蠢才，就因为和赌博沾点边？那其他的呢？

B：嘿嘿。

 

（B：英文老师又让读“永别了武器”。

         A：唔——

         B：我挺喜欢这本书——就是结尾不好。

         A：人死了嘛。

         B：还算有意思。你知道为什么？很多地方讲吃的。

         A：唔——

         B：隔两页就讲一次，都是在意大利吃的东西：食物，酒——

         A：你就知道吃——那护士叫什么名字？

         B：凯瑟琳——）     

 

      （大学一年级，他选了文学精读课，有一次，读完神曲，两教授主持课堂讨论。题目，列一些应该下地狱的人的例子，说说应该放在哪一圈，理由为何。一半学生说了幻想影片中的坏蛋，包括钩子船长。另外的说希特勒之类。教授郁闷。一学生说：撒旦。全场大笑。最后一男生说：弗吉尼亚.沃尔夫，因为她自杀。男教授不语。女教授指着男教授开玩笑说：嗯哼，你就等着拿D吧。为什么？女教授：伍尔夫是他最喜爱的作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