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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池疏影落寒花自序散文三联书店杂谈 |
分类: 读书随笔 |
一。
沉郁者,意在笔先,神余言外,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
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见,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匪独体格之高,
亦见性情之厚。”吴梅说:“此数语惟飞卿足以当之。学词者从沉郁二字着力,则一切浮响肤词,自
不绕其笔端”。此处的沉郁,有两层意思:有寄托,忌浅露。
郁。”
境界,不是靠单纯的学习和摹仿可以达到的。如说苏轼:“公天性豁达,襟抱开朗,虽境遇迍邅,而
处之坦然,即去国离乡,初无羁客迁人之感,惟胸怀坦荡,词亦超凡入圣。后之学者,无公之胸襟,
强为摹仿,多见其不知量耳。”说辛弃疾:“余谓学稼轩词,须多读书。不用书卷,徒事叫嚣,便是
蒋心馀、郑板桥,去沉郁二字远矣。”
豪放词人,吴梅反复提到一个词:“叫嚣”。看似大而空,看似高而粗,得皮毛而毫无精神,以为满
篇天地宇宙,今古往来,哲学历史,便是境界开阔,有文化品格和思想深度,博庸人喝彩叫好,这便
是叫嚣。叫嚣者代不乏人,流毒最广。吴梅说刘过:“改之词学幼安,而横放杰出,尤较幼安过之,
叫嚣之风,于此开矣。”说蒋捷:“惟其学稼轩处,则叫嚣奔放,与后村同病。”这是从正面说。说
冯延巳词,“思深意苦,又复忠厚恻怛。词至此则一切叫嚣纤冶之失,自无从犯其笔端矣。”这是从
反面说。
二。
和135的这五首四重奏,加上编号为133的大赋格,是贝多芬在生命的最后三年里,在病痛和孤独中完
成的,是归向内心,将全部人生经验汇合为单纯而深刻的情绪表达,从而达到前所未有的精神高度的
作品。和此前的《庄严弥撒》及《第九交响曲》相比,晚期弦乐四重奏采取了更为简单的形式,没有
大乐队,没有气势磅礴的合唱,四把弦乐器的配合,有如中国古诗中的七律,在有限的八句五十六个
字里展示出天地无穷的变化,自身就是无限。
人难以逾越的高峰。贫穷和疾病使五十三岁的贝多芬无时不在痛苦和焦虑之中。他从光环中走出来,
退隐到内心世界。他继续创作音乐,为艺术,也为生计。这些音乐是完全自由的流露,没有使命感,
没有伟大的主题,也不追求宏伟的规模和新奇的形式,他随心所欲,凌虚而飞。音乐中有哀伤,有绝
望,有对上苍的诉求,有认命似的平静,甚至还有幽默和随时油然而生的感恩。
心灵尽够神奇,包容了那么多方向不同或相反的事物。如果那是一棵树,你看到苹果和葡萄,橘子和
樱桃,红杏和白楝,海棠和梅花,全都成熟和绽放在一起。世界上还有什么音乐能让人在聆听中深深
处在矛盾和无以言喻的情绪中,让人自我漫衍而又自我遗忘?它唤起的情绪无法界定,最多只能说是
感动,但感动是无可奈何的表达。不过有一点,所有情绪都引人朝向一个方向,那个在李白、杜甫、
韩愈、王安石和苏轼这样十分不同的诗人的全部作品中最终指向的方向。
“大赋格”,时在1826年11月。腹痛一直折磨着贝多芬,但这个在病痛间隙完成的终曲,“从头至尾
愉快而平静”。四个月后,贝多芬就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傍晚告别了尘世,那是1827年的3月26日。
第九交响曲的首演和晚期四重奏的创作展开,而且试图写出后者的精深博大和受到的漠视。在四重奏
的首演中,绅士和贵夫人们满脸不屑,纷纷起身。连一向对贝多芬欣赏有加的大公,在聆听时也昏昏
欲睡,直至愤而离场。此情此景,和第九交响曲的巨大成功形成幽默的对比。
娜. 霍尔茨坐在马车上,驰过寒意料峭的林野,驰过田边地头那些苍老麻木和年轻而充满期待的面孔
,匆匆爬上狭窄的楼梯,进入暗晦的房间,赶到贝多芬的床前,面对垂死的大师,泪流满脸:“那个
赋格,老师,那个赋格,我听见了,照你的方式听见了!”
一位女导演的略显单薄而极度感性的故事,提供了简单而不失有力的说明。
芬抄乐谱》成为贝多芬传记片中相当可爱的一部,至少,它没有把重心放在贝多芬的爱情传奇上,放
在众口纷传的所谓“永恒的爱人”上。《为贝多芬抄乐谱》虽然煽情,主旨却是艺术。当一个心灵因
为伟大而孤独的时候,一位聪明美丽的年轻女性所象征的,是来自天上的安慰。这是历史常常以漫长
的岁月为条件才能带来的安慰,比生死之隔更漫长。当天色暗下来,时光将病榻和维也纳的浮华人世
彻底隔绝,贝多芬会说,春天,黄昏,风雨,这一切都是为我而来。那个在他耳边呼唤“Maestro”的
人,虽然只是一道虚无缥缈的影子,却使他免于黑暗和孤独,使他得以死于最后的温暖。事实上,贝
多芬在晚期四重奏所有的慢版乐章里,回味、祈求和感激的,就是这一丝温暖。
三。
缓步,沈鲍得同行。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后面两句话常为论诗词者所引用,作为对一种深沉
壮阔的诗歌风格的总结。很多人认为,杜甫自己的诗正是这种风格的典范,尤其是后期诗作。《白雨
斋词话》说:“美成词,操纵处有出人意表者。如《浪淘沙慢》一阕,上二叠写别离之苦。如‘掩红
泪、玉手亲折’等句,故作琐碎之笔。至末段云:‘罗带光销纹衾叠。连环解、旧香顿歇。怨歌永、
琼壶敲尽缺。恨春去不与人期,弄夜色,空馀满地梨花雪。’蓄势在后,骤雨飘风不可遏抑。歌至曲
终,觉万汇哀鸣,天地变色。老杜所谓‘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也。”
”,庶几如是。古诗词里,例子更是不胜枚举。陈廷焯此处所举的周邦彦词,表达这种感觉,最为准
确。哀婉缠绵的“幽忆怨断之音”,居然演成“天风海涛之曲”,实在不可思议。好比一个细弱的独
奏主题,发展成全体乐队波澜壮阔的齐奏,其中还飞扬着铜管高亢疾厉的金属和阳光的声音。
开一笔,或者叫逸枝旁出。如杜甫的《缚鸡行》,前面七句都在说鸡虫得失,最后忽然冒出一句“注
目寒江倚山阁”。这一句,“断句旁入他意,最为警策。”(陈长方《步里客谈》)黄庭坚的《王充
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会心,为之作咏》:“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是谁招此断肠魂
?种作寒花寄愁绝。含香体素欲倾城,山矾是弟梅是兄。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结尾
一句的章法,便是从杜诗学来的。方东树《昭昧詹言》说:“山谷之妙,起无端,接无端,大笔如椽
,转如龙虎,扫弃一切,独提精要之语,每每承接处中亘万里,不相联属,非寻常意计所及。”
学养,有见识,有胸襟,自然有气魄,自然“大笔如椽”,自能“蓄势在后”,“承接处中亘万里”
,然后,言尽曲终,天地茫茫。
2011年3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