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有梦必记，但绝大多数，不过丛残小语，既无前因，又缺后果。这个梦的

细节都是真的，那些引申却是纪录时加进去的。

    做梦到书店，看平摊在长案上的新书。其中一本，黄绫般鲜艳的黄色封面，深咖啡色的

题签：《叔本华著作封面封底及扉页所引名言大全》。拿起翻阅，却非普通开本，而是大画

册一般，又厚又重，集录历年各种文字叔本华著作的封面封底和扉页，彩色精印，字大如蜗

牛。

    编者自言出版此书的初衷，说叔本华的著作向来晦涩艰深，读者畏而远之，当年他在大

学开课，欲与黑格尔一较高下，结果可想而知：堂庑辉煌，变了门可罗雀，站在讲坛俯首远

眺，诺大的教室，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待到二十和二十一世纪，叔本华的影响远远超过老黑

，就连锦衣肉食的衮衮诸公，酒足饭饱之余，也要放言一通“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且说叔本华的高头讲章没人问津，影响却从何而来？何况影响那么巨大，润物无声，伐

骨洗髓。编者说，秘诀就在书之封面封底和扉页所选印的那些格言名言。出版商懂得经营之

道，好东西要放在显要的位置。买书的人即使忘了读，那些简短的文字总会过目一遍，一过

目，就喜欢了。不买的人，在书店和图书馆随手翻一番，也等于读了。此后广泛征引，报纸

杂志，广播电视，处处灌人耳目，甚至电影的片头，也会用大字推出。

    所以，事实就是，作为大思想家的叔本华，他思想的精髓，在大众那里，就是那些名言

格言的集合。不管书蠹们怎么抱怨它断章取义，多半是游戏文字，偏激的冲动之语，古已有

之，并不新颖，更深刻的是他的整个哲学体系，而非地上散落的一些枯枝败叶，等等云云，

然而确切无疑的，真正具有社会意义，改变了世界的，就是那些好听，好玩，甜蜜蜜的小玩

意儿。

    一册大全在手，那编者笑眯眯地（有照片为证）说，读者在欣赏不同时代，不同地区的

书籍装帧设计艺术的同时，更可充分领略体现在不同时代和不同地区叔本华思想的变换多姿

的风采。

    我慢慢地翻看那些格言，真的好，但也有一些相当奇怪的。比如有一条说，中国白话文

学的诺贝尔奖，乃在中小学课本。奖和选本是靠不住的。这后二者，既是缙绅录，又可当家

谱看。看那译文，很像出自日本人的手笔。这是醒来后唯一记得的两条之一，因为和中国有

关。

    最后看到一条，人醒了：

    现在是一年的尽头的深夜，深得这夜将尽了，我的生命，至少是一部分的生命，已经耗

费在写这些无聊的东西中，而我所获得的，乃是我自己的灵魂的荒凉和粗糙。但是我并不惧

惮这些，也不想遮盖这些，而且实在有些爱他们了，因为这是我转辗而生活于风沙中的瘢痕

。凡有自己也觉得在风沙中转辗而生活着的，会知道这意思。

    我几乎要叫起来：这是鲁迅先生的话啊，我才又读过的，叔本华怎么可以这样剽窃啊！

    醒后想想，这梦可能是在嘲笑自己吧。买了好几本叔本华，却一本也不曾读完。最厚的

那本，还当着别人的面发豪言，半年里一定“干掉”。结果，是徒然多犯了几次困，白白扼

杀了好几个良宵。

    倒是鲁迅，这些天临睡前，必读上三几篇。全集的第三卷，收的正是《华盖集》，《华

盖集续编》和《而已集》。上面那段文字，就出自《华盖集》的题记。在《而已集》中《魏

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这篇演讲中，重温了以前读过多次而没有记住的一段话：

    王(弼)何(晏)二人现在我们尚能看到他们的文章。他们都是生于正始的，所以又名曰“

正始名士”。但这种习惯的末流，是只会吃药，或竟假装吃药，而不会做文章。

    还有：

    刘勰说，“嵇康师心以遣论，阮籍使气以命诗。”这“师心”和“使气”，便是魏末晋

初的文章的特色。正始名士和竹林名士的精神灭后，敢于师心使气的作家也没有了。

    唉，师心，使气。 

2009年11月4日上午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