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甘肃读的小学，推算起来，应该是1976年就读书了，但一开始的学校不正规，中间转过好几次学，所以算起来，我的小学上的年头比别人多，感觉很漫长。

我母亲所在的七建二公司是个流动单位，我们这些流动单位的子弟到了上学年龄，工地学校就给了我们一个底楼的房间做教室。一年级的时候班级里一共也就十来个学生，其中还有一个傻子。大约是二年级的时候，我们有些课可能是跟这个学校的孩子一起上的。他们的父母也都来自各地，但跟我们不一样，都是05工地上的固定职工。至于在徽县的这个代号05的工地是个什么样的单位，我至今都不清楚，我母亲也说不清楚，在网上也查不到。大概是个兵工厂，当年开发大西北备战备荒的产物。

所以，我们这个班级的学生，跟固定职工的孩子有一条很明显的界限。从我那时的眼光看去，他们更像是城里的孩子，住的房子好，穿得好，长相也好。而我们，临时来到这个工地上，很自然地低了一等。但毕竟是在一个学校，例如音乐课就是混在一个大班上的。所谓音乐课，就是教我们唱音乐课本上的歌。有一次教“五彩云霞空中飘，天上飞来金丝鸟”这首歌，被满脸疙瘩的音乐老师一再呵斥，我们这个班的学生刚唱了一句，她就急躁地指着我们这边喊：”你们！又抢了！又抢了！“一遍又一遍，我们不知道她说的又抢了是什么意思，被她训得晕头转向。后来我才明白是抢了拍子。不过也有既美丽又和善的音乐老师，教完唱歌，她就给我们讲故事。现在想来，这样的课大约是不合格的，但她很受学生欢迎。

我们跟班级里其他孩子的那道鸿沟是明显的。下课后我们一起玩的都是流动公司的几个孩子，跟05工地的孩子距离非常远，完全是两个世界的感觉。如今回想起来，他们给我的感觉都很不真实。例如学校有个美丽的女孩叫唐戈。有一次工地组织的扭秧歌活动，我在队伍后方目不转睛盯着她。她的皮肤白得接近于透明，虽然是短发，但那头发有点自然卷，非常好看。她手里拿着纸扎的红花，跳舞的姿势那么自然可爱。她跟我们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因为从来没有说过话，没有接触过，在我的印象里她的美是如此耀眼而凛然不可接近。

还有一个挺离奇的故事。学校一个女老师的女儿，被一堵突然倒塌的墙砸死了。那女孩子跟我们年龄差不多，姓欧阳，听说这个老师很悲哀，从此失魂落魄。又听说这个女孩子变成了一只猫，有人在她的坟上看到它。

听说了这件事后，有一阵我们上学路上，要经过一个山脚的新坟，上面有很鲜艳的花圈。我下意识地认为可能就是这个女孩子的坟。在甘肃这种荒凉的地方，这么鲜艳的花朵是很难见到的，可能是太喜爱了吧，有一天我那个还没有上学的弟弟竟然采了几朵纸花回家。母亲看到非常忌讳，把弟弟大骂一顿，让他赶紧丢掉。

其实我偷偷地去看过那堵墙。在工地的一个类似于操场的空地上，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堵墙。我一个人仔细查看了地面，有一些污迹，也不知道是不是血迹或脑浆。不知为什么我对这个小女孩的死表现了很大的兴趣。在那个年纪，我也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自己的死，我的母亲非常后悔，而且悲哀。我好像是在羡慕这个姓欧阳的女孩子，她有一个这么挂念她的母亲。

基本上我们跟“他们”是不大往来的。所以学校有个老师的做法显得很特别。她是个中年女老师，姓杨。跟杨老师的接触其实很短暂。大概是在二年级的时候，杨老师放学后把我们带到她家里去做功课。她的家跟我家完全不同，散发出一种安详的气息。我们几个孩子围坐在她家的一张桌子旁做作业，直到完成才回家。杨老师的善心我当时不是感觉不到，可是我们这些孩子却不太领情，去了几回，觉得拘束，就不再去了。

杨老师并不是我们流动公司的，跟我们的父母没有私交。她是哪里人，她的家庭情况，我对这些都不清楚。那时根本没有补课这一说，她也不是我们的班主任。她也许纯粹就是喜欢孩子，也许想要施展什么教育理念，但我们并不配合，没几天就受不了了，放了学设法躲开她，跑了。对此我不知道其他几个孩子是怎么想的，他们也许根本没放心上。我每次想起，既感到辜负了她，又感到困惑：她为什么要对我们这么好？就这样直到现在都还记得这个老师。她恐怕也没想到，自己因此会被一个学生这么长久地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