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是一种“相对的强度”。一种感受的强度,不是它所伴随的生理能量可以完全解释的。同样一种感受,在人格的不同结构状态中,产生的效应殊异。当某些精神分析师把一个强迫障碍患者的症状解释为性欲的被压抑,而认为此种欲望的适当宣泄是治愈强追的途径时,这是在运用能量的观点来看待性欲动机。但是我们能够观察到,即使欲望得不到宣泄,即使欲望强度剧烈,绝大多数个体也并不因此发展出神经症症状。
此处笔者还希望通过隐喻的方式说明动机的能量说与动机的结构—感受说的差异。一些遵从传统精神分析理论的分析师会认为,神经症患者内心中储存着巨大的消极能量,仿佛一个火药库,外在的事件能够触发这火药库的爆发,产生症状。这是动机的能量说使用的隐喻方式。但是,例如,当一个陌生人恐惧症患者因为突然面对生人而恐慌,但转而发现面前之人其实是个熟人,这恐慌瞬时就烟消云散了。患者的恐慌仅仅因为认知的改变就发生极大的变化,用能量的隐喻很难解释这个现象。我们倒不如把患者的反应比喻成一条被大风撼动剧烈摆荡的船,当船员放下风帆,或者调转船的方向,那看似凶险的“能量作用”就停止运转了。这调整风帆和船向而达到的稳定功效,便是动机的结构—感受说适用的隐喻。当然,任何隐喻都不能作为说明真理的证据。感受毫无疑问包含着能量的成分,但是单单基于能量的隐喻而设计的心理治疗,忽略了人格结构的改变对心理康复的意义。
当然对于不同类型的动机,区分它们的强度,对于心理治疗而言也有定的实践意义。“情爱是比审美更强烈的动机”,这说法是典型的能量隐
因此也就是说,对某些心理障碍的治疗,不应该从能量的淤积、压抑和宣泄的角度来进行(宣泄能够带来一时的紧张的缓解,但是如果结构未曾被触动,能量的走向依然故我,同样的淤积迟早仍会发生),而是要调整动机与人格的结构。有些看上去是能量淤积的问题(例如子女对于父母的愤怒),却在结构的变化(例如父母对待子女态度的改变)之后发生迅速的好转,并未经过一个能量宣泄的过程,这也说明能量本身或许不是诸多心理障碍的核心问题,而是运作能量的心理结构的问题。但是除非是天真而固执的人,没人会否认能量的重要,人与人之间天然的冲动强度差异当然是存在的,只是在心理障碍的发病机制方面,能量恐怕在多数情况下不是问题的核心。而它又是恰如其分的。当人们看到一个完整的苹果和一个有黑斑的苹果放在一起,他们会去选择那只完整的。如果此人不得不选择那个有黑斑的苹果,而这黑斑只是果皮上浅浅的一小块,不影响食用,他通常也不会有强烈的情绪反应。而在《红楼梦》里,宝玉揭开盖头,发现林妹妹被宝姐姐取而代之,他是震惊和失望的(此情此景虽是作家的想象,从它对于读者的情感冲击来说,显然是符合人之常情的)。追求完整、精确、清洁、秩序、逻辑上的合理性等的动机,在强度上一般而言弱于进食、性、安全、竞争、成就、亲和等动机及其组合。本书把前者定义为冷动机,把后者定义为热动机。冷动机通常是与认知有关的动机,冷动机激发的感受是弱感受,对于人的行为的影响是微弱的。热动机则“强迫性地”驱使着人的行为,与之相关的感受也是强烈的,是一些与自体保存( self-preservation)2和自体促进( self-promotion)有关的感受。另外,还有一类动机,它们驱使人类追求自由意义、价值、公平和正义,虽不如热动机强烈,却又比冷动机有更大的力量。我们可以称之为温动机。
在承认不同类型的动机确有能量的差别之后,笔者在理论上是否发生了自相矛盾?虽然热动机,而不是冷动机,是心理障碍的动机源泉(例如某些强迫性人格障碍者追求完美的动机是被更为强烈的动机——追求成功或者害怕失败—所叠加的),心理障碍的病因仍然主要在于热动机的结构问题,而不是热动机的能量问题。当我们把冷动机(例如完美动机)比喻成一条在风浪中颠簸的船,收起它的帆(改变冷动机的结构)也不能止息它的躁动,我们发现原来这条小船是维系在一条颠簸的大船上的,此时我们能做的依然是改变结构,收起大船的风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