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正好把文学给弄反了(二)
(2009-06-09 10:1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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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正好把文学给弄反了(二)
——从《吉祥如意》说开去
稿件来源:《黄河文学》2009年5期
记者:您讲这个非常感染人,就像回到我当时阅读《吉祥如意》自己的一种感受就是觉得是一种爱的缺失。不是一种狭义的爱,不仅限于子对父或者子对母这种人与人之间的爱,应该是人对万物的爱。
郭文斌:对。造化创造了万物,或者说万物都是它创造的,那么万物都是她的孩子。所以古人讲“大地无言,万物生长;日月无语,昼夜放光”。如果我们有足够的细心去打量,大地它真是太伟大了,她生长鲜花生长庄稼生长快乐,同时她也承载污秽承载坏苦承载灾难,我们每天把多少脏东西给它,它没有怨言,它没有说我要选择哪一部分,要拒绝哪一部分,它全然接受,它表达的是一种平等,一种无分别。每天,当我冲马桶的时候,我就会想到她,我就惭愧得不行,我就有一种强烈的负罪感,但我仿佛又听到大地给我说,没关系,我的孩子。想想她的这种无言她的这种大爱!事实上如果我们读懂了大地,就明白了什么叫爱,什么叫善,什么叫美。日月也一样,他也没有根据自己的好恶去选择照耀哪一个人。借用一个古词,即“无缘大慈”,就是没有缘故的慈悲。在我理解,她是中国文化的根本背景,也是中华民族的根本美德。所谓“天地君亲师”,看看这个排序,你就会赞叹古人的智慧,这是给予我们恩惠的几个第次。
记者:一读二读和再读感受都不一样,那么从小说本身来讲传达的是哪种爱?
郭文斌:古人把阅读叫作印心,就是说阅读其实是在印证你的心。这个话怎么讲呢?就是说你的心里面有什么你就会看到什么。我在拙著《大年》的序中曾写到苏东坡和佛印和尚的故事,演义的就是这个道理。所以我们在不同的年龄阶段去读《论语》你会对其中的每一句话有不同的理解,这就是说不是那一句话的意义有那么多层,而是你的心灵在成长,你看到了那句话里面不同的层面。所以吉祥如意这个词不同的人的理解也有不同的层次。对于做生意的人,吉祥如意就是发财;对于做官的人,吉祥如意就是加官晋爵;但对于一个父母来讲,他对他的孩子最期待的吉祥如意就是平安;对于一个文化人来讲,他期待的吉祥如意就可能是让大地吉祥,让岁月如意。那么古人对于吉祥是怎么理解的呢?所谓的吉祥就是做你该做的,拿你该拿的,这就是吉祥。如意呢?只有符合天意的才是如意的,是顺时听天,而非人定胜天;否则,就不吉祥不如意。她给你一种非常非常符合哲学的或者说形而上的一种要求,一种法定,她叫吉祥如意。
日本有一个科学家叫江本胜,他用他一生的时间在做一个实验,怎么样的实验呢,他从世界各地去采集水,然后把它装在不同的瓶子里面,给一个贴上红标签,另一个贴上黑标签。他每天对着红标签的水说我感激你、我爱你、我喜欢你;对黑标签的水说我狠你、我讨厌你、我不想见到你。然后拿到冰箱里去结晶,用显微镜观察红标签的水的花纹特别漂亮,特别有秩序。黑标签的水相反。如此千万次概莫例外。为此江本胜得出一个结论,这个结论不言自明。一瓶水当你带着感激带着感谢、爱面对它的时候它回馈给你的也是漂亮、秩序;如果你带着仇恨带着诅咒面对它的时候,它回馈给你的是杂乱、是丑恶。那么我想宇宙也是这样,地球也是这样,大自然也是这样。所以中国古哲学她就讲一个字“慈”,或者换一个字也就是现在说的“爱”,甚至中国古人她认为世界的原点就是爱,这个造化的心脏就是爱。所以从这个意义去理解,人为什么会感到爱,人为什么会被爱打动,因为那是我们的当初呀,是我们的原点,是生命出发的地方,也是她的归宿。所以什么样的文学是好的文学,什么样的文学是能点燃心灵的文学,是唤醒灵魂的文学,不言自明,对吧?
记者:非常地受教育,真的是,感觉到跟您交流的时候,自己的心都会变得很美好。
郭文斌:但愿。
记者:与其说你通过一本小说想告诉大家什么,不如说你教会大家一种方式来感知这个世界,这是最重要的。
郭文斌:应该是这样的。因为每个人就像您说的是因人而异的,每个人的经历都不相同,要找到一个共同的点就必须先找到一种共同的语言。
郭文斌:对,所以中国古人讲“人之初,性本善”,这个词应该怎么理解呢就是说他在讲“本善”这个词,“本善”就是本来的那一块,本来的那一块材料,创造生命的这一块材料,就是最初的那一团面粉啊,它叫“本善”。那么为什么说人,你看到的人是千差万别的,有善的人有恶的人,有半善半恶的人?这就是“性相近,习相远”。就是习气,就是我常说的污染,把这个生命变得千差万别。因此,回归生命的过程就是反污染的过程,而文学和文字在一定意义上来讲,它就是帮助人们去清洗心灵灰尘的这么一个载体,这是文学在“本来面目”上的一个意义。如果说文学失去了这个意义,或者说相反,那就是反动的文学,因为生命它最本质的诉求就是回归。回归到光明,回归到本善,她的最本质的诉求是回归到它的光明中去。但是如果你的一篇文字、一本小说、一个文本,你恰恰没有去清洗,帮读者去清洗他的心灵或者说没有帮助他回家没有帮助他找到他的本原意义上的光明,你给这一层明珠又增加了一层污染,这样的文字他是一种要承担因果的文字,就是反动的文字,这样的文字是需要我们去警惕的。所以我给我的诗集起了个名字叫《我被我的眼睛带坏》。我们要像猫一样警惕地去面对这个世界。如果我们不加分别地让所有的文字都进入我们的视线,这是我们对自己不负责任。你没有做好你的这个门卫,你让小偷进来了,你认贼作父,那这是你对生命的失职,是渎职。
记者:就是说, 你的眼睛和你的耳朵如果把不好这道关的话,就会使你的心遭受污染也好,或者说侵犯也好,所以说“舍得”也应该是另一层意义上的“舍得”,就是你应该时时刻刻警惕自己应该舍去什么,应该得到什么。
郭文斌:古人讲的“舍得”,它是一个非常重大的一个选择,他就是讲你去选择,就是说你要欢迎什么,你要拒绝掉什么,你要拿起什么你要放下什么,他讲这个意义。所以古人他讲舍得呢,他有多种理解。中国古人有一个词叫布施,布施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奉献于对方,这个奉献有物质的、有精神的。所以我在讲我说作家因为带着一种布施的心态去写作,这个布施不是说给读者一块金或银,不是,是给他一个火种,或者说给他一杯水,让他的那一颗明珠恢复到本来面目,让读者本有的心灵明珠焕发出光彩,这也就是感动之所以发生的地方,这就像一个困在笼子里面的鸟,当别人帮你打开笼门的时候,当你在天空翱翔的时候,你说感动发生了吗?肯定发生了。所以我说文字是一条回家的路,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文字不但是一条回家的路,它也是你打开你自己的一个方式,它是一串串钥匙。一个被捆绑的人他是没办法自己打开自己的,一个人的两只手在后面被绑着,自己解套是很难的,必须有一个第三者去把它打开。由此我想,几千年业流传下来的古圣先贤的教诲,那些经典,就是一串又一串的钥匙。她让我们回家,那个家是快乐老家。
记者:我就想通过我们的节目,能够让你直接地或者说跟你有默契的人群去直接的“对接”,给他们一个引领。不管是看过的还是没看过的,只要是有缘人,他都会向你这个方向聚集,我觉得是心灵上的聚集,不是形式上的。
郭文斌:你讲的这一点其实是大智慧。古人讲“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就是说当你懂得了日月你就懂得了什么叫凝聚力和感召力。我们不是常讲向日葵吗,当太阳出来的时候这些小脑袋都朝着太阳,然后那个小脑袋一直跟着太阳转,直到太阳落山,那个小脑袋就守候在太阳出山的地方。所以它是一种近乎本能的选择或者说是追溯。所以这几年我一直在讲不是说文学已经死亡了,或者说不是说文化已经衰落了,是我们文化人自己把自己的行情搞坏了,只要是人他肯定就有他心灵中所缺失的那一块,那么只要你能满足他的缺失,或者你能够填充那一块缺失,文学就不会死。只要人存在,文学就存在。所以我们为什么要悲观呢?这没必要。我们之所以悲观是因为我们找不到读者心中缺了哪一块东西,所以我们悲观,我们没有自信。当你真正懂得了读者心中缺了哪一块东西,我想随着人口的增加,文学应该是成正比例地去发展。而现在我们看到的事实好象是文学不景气,我觉得作家要从自身去找原因。所以我想我们每一个人都对作家有一份期待。我们现在所面对的文化环境,是一个非常混乱的文化环境,有许多伪作家出现,伪文化现象出现。他们可能提供给读者的不是读者内心缺失的那一块,相反,他们是给读者本来就已经被污染得非常厉害的那一个层面去增加新的污染。读者不自觉,以为这样会增加他学养的厚度,其实他没有想到这恰恰增加了他心灵的尘垢,他还以为增加了他的财富,不是。所以我们要警惕伪文化,伪文学。这就像一个小孩当别人给他一团火,他觉得很好玩,但是没想到这个东西弄不好,可以让他自焚,让他陷于生命的险境。就这么个道理。
记者:能感受到您在讲一个词和谐。
郭文斌:你细细品位那个成语“求之不得”,它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当你以一种欲望的形态去向大自然或者向本体世界去索取的时候它不给你,因为它知道你的需求,需求是物质的,它不是本源的,所以在怎么样的时候才能得到呢?这就是《吉祥如意》中母亲借奶奶的话讲的那个“舍得”。怎么舍又舍什么呢?她并不是要你把世界舍掉,而是把你的自私舍掉,把欲望舍掉。所以儒家讲“格物致知治国平天下”。“格物”是什么呢?就是把欲望放下来,只有把这一部分放下来才能达到“诚意”,才能“齐家治国平天下”。如果这一部分你放不下来,明珠是散发不出来光辉的,明珠散发不出来光辉它怎么去照耀别人?所以没办法“齐家”也没办法“治国”,更不要说“平天下”。所以“舍得”它讲的是只要我们把物质把欲望把感官诉求打扫干净,不用去求,明珠自会焕发光明,这叫做无求自得,这就叫自然所得。什么叫自然?就是本来就是你的,你本来就是一颗明珠,你只不过就是被污染了而已。所以你怎么去“得到”呢?你把一部分放下,另一部分它就在那儿了。这就像我们把我们的衣服脱掉,我们的本体就在这了,我们自己是用自己的一层衣服遮着就是这么个道理。所以古人讲人人都有智慧,有大智慧,只不过就是被遮蔽而已。而文化就是要扫除这一层遮蔽,就是要扫除掉无始劫以来世世代代积淀在我们心灵上的那一层灰尘。除尘。禅宗讲“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可能文化的意义就是不断把我们的心灵擦亮,保持光明,如果镜子上有灰尘我们是看不见自己的。你看我们在卫生间做完桑拿以后镜子就看不见人,所以只有你把那一层雾擦掉你才看得见人。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能看见自己,不过就是这一层东西障住了我们。帮助读者擦掉这一层灰尘,在我理解,就是文化的使命。
记者:非常好,就是说最起码非常感染我,让我重新理解了“舍得”一词,以前我一直知道“舍”是什么,但是我找不到“得”,就是您今天一说我就知道你“舍”的过程就自然得到了,不是说你“舍”完了以后再去“得”,再去努力再去追求什么,其实你舍掉的过程就是得到的过程。
郭文斌:好,你的理解很好。(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