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正月里

    太阳落山时粘着一身汗臭，瘪进西山沟里去了。雾样的夜黑，从村东涌来，西边的老街就看不见了。于是这条东西躺着的大街黑了。在这夜黑天里浮着萝卜缨子豆腐和高梁黄豆煎饼的香味安静下来。牛粪的热气和鏊窝里的热风吹起，疲牛和闲狗叫声，以及猪拱栏门和涮锅洗碗的声音，交织着一起，几个骑着秫秸杆的顽童的身影向远处隐了去。
    夜是渐渐地黑了。月亮还没有出来。
    街中间的石簸箕上，只能看到几个模模乎乎的人影。黑暗里如果不是细听的话，那些影子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到的。
    “奶奶，骆驼没有了？”一个带着奶味的童音。
    “睡觉去了。”一个老奶奶的声音。
    “我不呢。我不叫它睡觉，我要骑……”
    “哎哟，哎哟，俺咚咚听话，不要摇，不要摇，要不奶奶不疼你了。”
    “哪里有骆驼？”一个尖细的少女的声音在发问。
    “呵呵！二妮，憨了吧，我哄俺咚咚玩呢。我说徂徕山是个大骆驼。”那老奶奶窝窝着嘴，像兜不住风的筐似地说。
    远处徂徕山是暗淡了，听不到野鸡的叫唏声。隐约中真的像一只大骆驼，睡在那儿。
    “咚咚，你长大了干什么？？”又是那尖细的女音。
    “我长大了上大学.”
    “上了大学干什么？”
    “上了大学娶媳妇。”

    “娶了媳妇干什么？”
    “娶了媳妇抱娃娃。”
    “娶什么样的？”
    “娶带眼镜的。”
    “哈哈哈……”、“格格格……”、“嘻嘻嘻……。”石簸箕上簸出一街筒子笑声。
    许久，笑声沉寂下去。农村傍晚的各种声音和气味又乘虚而入。石簸箕上的人们良久无声。她们许是醺醺的醉了，被这酽酽的乡暮酒。在这遥远的街东头，月亮从一个老鸦窝里升出。于是，街上亮了。这时，我们才得以看清石簸箕上的人们——一块石簸箕上坐着一个小脚的女人。她的怀里揽着一个七八岁的孩童。那男孩就是咚咚了。小脚女人的身旁还做着两个姑娘：一个穿蝙蝠衫，另一个姑娘守着一个箩筐在扒蒜。头上插着一枝白色的小花。这是艾姐。艾姐脸色暗淡，极难看到血色。似乎是得了营养不良的症状。穿蝙蝠衫的姑娘到是胖嘟嘟的一脸天真与活泼。由于是月亮出来了，远处的徂徕山的影子到是清晰了许多，“呕喉鸟”的叫声也就显得清脆了许多。
    呕——喉……
    呕——喉……

    （那是一个八十年代初期的一个夜晚，有一个学生背着一包煎饼卷子从徂徕山里托着瘦黄的身子，放着野菜过盛后的那种特有的臭屁味，来这里的一所中学求学。那夜那学生坐在石簸箕不远的一盏路灯下，驱赶着叮咬的蚊子，偷吃着半根从路边玉米地旁的半架黄瓜棚上偷来的半只黄瓜，看一本路遥的《平凡世界》。这时，不远处的有歌声响起。是一首当地的民间小调，叫《十二月》的。）

    “正月里来正月正，
    一场风来一场雪，
    一场风来一场雪，
    当兵的郎哥不在家……”

    这时，西街头上走出来一个溜牛的老汉，头上象是戴了一顶破草帽的。由于顺着月光，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牛角上飘着的一绺红布。这牛看来是刚刚骟过。那首《十二月》民歌拉的绵长、哀婉。只是还辨别不出唱歌人来。歌声过后，便只剩下隐约的哭声了。那哭声是从一片桑林里传来的，那里静躺着许多无主的孤魂。
    那哀婉的歌声与悲凄哭声同时向石簸箕这边飘过来，愈来愈来响了。石簸箕上的人们都痴于这些音响中了。小脚女人怔怔的，紧紧搂了搂孙子。孙子瞪瞪着眼去望月。艾姐低头扒蒜。惨白的月光照着他们。许久，小脚女人才叹口气说“高传刚家上坟回来了。哎，一个妇女家家的，养着三、四个孩子，也太难了。相当年，高老头也是一条硬汉子，死的叫人心酸呢……”
    “俺高大爷是怎么死的，俺问俺娘来，俺娘光熊我，不和我说。”蝙蝠姑娘问。
    小脚女人好象没有听见问话似地，依旧呆坐着。许久，她才叹口气说“吊死的——那高传刚才是个男人呢。那年徂徕山起义时，咱这边才有两条半枪，人家小鬼子用的可是洋枪洋炮，咱根本打不过人家。大年三十打了咱东良庄，正月十五烧了咱山阳庄，高传刚她娘八十岁了，小日本鬼硬是将她糟蹋了，没脸见人上吊死了……这事过后，高传刚就上山参加了起义军……”
    老奶奶缓缓地说着。在她的话语是里，街上的哭声便显得遥远了。
    “他爹，你撇得俺好苦呀……他爹你睁开眼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