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的情况下,词人填词不使用已经在之前词作中用过的词句。但是,如果之前用过的词句是化用的古代典故,众所周知,并非初创,那么在后面创作的词作中依然还可再次使用这些词句。
看看稼轩词中的例子。
水調歌頭
和王正之右司吳江觀雪見寄
造物故豪縱,千里玉鸾飛。等閑更把,萬斛瓊粉蓋頗黎。好卷垂虹千丈,只放冰壺一色,雲海路應迷。老子舊遊處,回首夢耶非。
谪仙人,鷗鳥伴,兩忘機。掀髯把酒一笑,詩在片帆西。寄語煙波舊侶,聞道莼鲈正美,休制芰荷衣。上界足官府,汗漫與君期。
水調歌頭
席上用王德和推官韻壽南澗
上界足官府,公是地行仙。青氈劍履舊物,玉立近天顔。莫怪新來白髪,恐是當年柱下,《道德》五千言。南澗舊活計,猿鶴且相安。
歌秦缶,寶康瓠,世皆然。不知清廟鍾磬,零落有誰編。堪笑行藏用舍,試問山林鍾鼎,底事有虧全。再拜荷公賜,雙鶴一千年。
稼轩词中的这两首《水调歌头》词作,都用了相同的一句词句,就是“上界足官府”。因为,这句话不是辛弃疾的原创词句,而是引用的古代典故,所以是可以重复出现的,而且用的也较贴切词意。
“上界足官府”这句话的典故出处,多半认为是唐代诗人顾况的《五源诀》:番阳仙人王遥琴子高言:“下界功满方超上界,上界多官府,不如地仙快活。”
顾况是唐代的著名文人,诗画俱佳。顾况当年也曾入仕,当过高官,还曾推举过入京应举的白居易。后来因为作诗嘲讽朝中权贵,得罪朝臣,贬官外放,以致晚年隐居求仙。他的《五源诀》流传较广,以致唐宋文人每每用了其中“上界多官府”的文句,这个典故在唐宋的诗词作品中也就并不罕见。
唐代的韩愈,写的诗歌就引用了这个典故。
《全唐诗》卷三百四十二:
奉酬卢给事云夫四兄曲江荷花行见寄并呈上钱七兄【案:徽。】阁老张十八助教
曲江千顷秋波净,平铺红云盖明镜。
大明宫中给事归,走马来看立不正。
遗我明珠九十六,寒光映骨睡骊目。
我今官閒得婆娑【案:时自中书舍人降太子右庶子。】,问言何处芙蓉多。
撑舟昆明度云锦,脚敲两舷叫吴歌。
太白山高三百里,负雪崔嵬插花里。
玉山前却不复来,曲江汀滢水平杯。
我时相思不觉一回首,天门九扇相当开。
上界真人足官府,岂如散仙鞭笞鸾凤终日相追陪。
到了宋代,诗词作品当中引用“上界多官府”这个典故的就更多了。
与辛稼轩处于同一时代的白玉蟾写道:
感詠十解寄呈楊安撫
上界足官府,大仙多拘束。
遂令東方朔,只戀殿前肉。
宋代張耒写了《次韻盛居中夜飲》:
吳衣厭拂洛陽塵,夢寐一樽淮海濱。
每願脫巾常漉酒,況逢投轄苦留賓。
蒼龍挂鬥寒垂夜,翡翠浮花暖作春。
上界高真足官府,追隨郄屬散仙人。
宋代钱选写了《題友人判太平歸來詩卷》:
宮錦翩翩五色麟,如君端合侍楓宸。
山中老去陶弘景,湖曲歸來賀季真。
上界神仙足官府,此身城郭舊人民。
還鄉我結同盟社,只看桃花莫問春。
宋代僧人诗人释自彰写了《遊洞霄得鄉友道士鄧君德清話因成古語》:
亂山倚伏龍蛇蟠,蒼藤古木門徑寒。
蕊宮潭潭列萬礎,碧樓朱戶參雲端。
吾聞上界足官府,谪下名山作仙侶。
我來尋仙訪泉石,落日浮雲隨杖屦。
道士鄧君吾故人,汲泉煮茗慰酸辛。
笑談未厭樵柯爛,回首人間五百春。
晁补之的词篇《定风波》写道:
跨鶴揚州一夢回。東風拂面上平台。阆苑 花前狂覆酒。拍手。東風騎鳳卻教來。
谪好伯陽丹井畔。官滿。平台還見片帆開。上界雖然官府好。總道。散仙無事好追陪。
陆游写的《乌夜啼》中,也用了这个典故:
我校丹台玉字,君書蕊殿雲篇。錦官城裏重相遇,心事兩依然。
攜酒何妨處處,尋梅共約年年。細思上界多官府,且作地行仙。
由此可见,“上界足官府”这个典故,在唐宋时代的诗词作品中屡屡被人引用,当时的文人对此颇为熟悉。所以,辛弃疾在两首《水调歌头》词作里都用了这个典故,出现了同一词句的重复,也就并不为奇。
我们读稼轩词,常常为其出神入化般的用典所赞叹和困扰。唐宋文人熟知的典故,今天的解读者却会觉得相当陌生,因此感到晦涩难懂。这就需要反复细读稼轩词,将他用的典故一一梳理,加以详细考证,使得不熟悉这些典故的读者也能便捷地弄懂词意。
例如,这里列举的《水调歌头》词作中,还有这样的词句:
不知清廟鍾磬,零落有誰編。
这里的清庙,就是《诗经·周颂》中开篇的诗歌《清庙》。清庙是周代朝廷祭祀的宗庙,当时在举行祭祀大礼时要诵唱歌曲以表达相关的祭祖感恩内容。后来这些歌曲的歌词加以改编,就成了《诗经》当中最早的诗歌。所以,《周颂·清庙》才是《诗经》中最早创作的第一首诗,而不是《风·雎鸠》。稼轩词里在此感叹,当年祭祀盛况与歌诗创作,如今却是零落不堪,暗喻逢上乱世,失去了中原的都城宗庙。只有韩南涧这样的贤者,才能在收复中原的大业中显示才华成就功业。
堪笑行藏用舍,試問山林鍾鼎,底事有虧全。
这几句词句用了两个典故。
行藏用舍 ——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论语·述而》)
山林钟鼎 —— 钟鼎:钟鸣鼎食,指贵族生活。山林:指隐士居处。比喻富贵和隐逸。
稼轩词在此也是感叹唏嘘,真正的贤者能人不被起用,有的只能隐居山林,空怀报国之志。这里既赞誉了韩南涧的才能,又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怅惘。词中用了行藏用舍的典故,暗示着要成就收复中原的大业,不能只凭匹夫之勇,还要有计谋韬略。但是,自己上书进谏却是不为采用,只能身居山林,空自感慨。
所以,尽管稼轩词里的确写了一些旷达空逸的词句,似乎已经满足山林隐居,就此不问世事,其实心中的愤懑并未消除,只是故作解脱而已。
读稼轩词的一些欲旷实郁的词作,让人产生的感悟是:把书案拍遍,无人会,英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