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州郡到经筵，再临封疆：张栻谢表中的政治风骨与仕进智慧

 

南宋孝宗朝，是士大夫政治与皇权博弈尤为激烈的时期。作为理学湖湘学派的核心人物，张栻（字敬夫）不仅是思想巨擘，更是一位深具实践精神的政治家。其一生宦海沉浮，留下了多篇谢恩奏章（即“谢表”）。这些谢表并非虚应故事的官样文章，而是其政治理念、个人心迹与生存策略的真实写照。通过对其谢表的系统分析，我们可以清晰地勾勒出一位儒家士大夫从地方州郡的务实干吏，到理想主义的“帝王师”，再到历经磨砺、成熟稳健的封疆大吏的演进脉络，并深刻体悟其背后坚守的风骨与与时俱进的智慧。

         一、严州试政：牧养理念的初展与经世抱负的萌动（1169-1170）

在张栻的政治生涯中，严州（今浙江建德）知州是其第一个重要的地方实践岗位。乾道五年（1169），他受命出知严州，这标志着他从一位理学学者向实践型官员的初步转型。在《严州到任谢表》中，张栻虽自谦“禀资不敏，涉道未深”，但其施政纲领已初见端倪。

此表的核心要义在于“牧养”与“实闻”。他敏锐地意识到严州“编居半杂于山林，稔嵗犹艰于衣食”的民生困局，并向孝宗郑重承诺：“谨当咨访里闾，推原根本，悉陈利害之实，仰觊恩泽之流。”这表明，张栻从政之初，就确立了深入民间、体察实情、向朝廷直陈利害的务实作风。他所秉持的“视民如伤”的儒家民本思想，并非空洞的道德说教，而是具体化为“咨访里闾”、“推原根本”的行动指南。严州的经历，为他积累了宝贵的地方治理经验，也孕育了他“经世济民”的宏大抱负，为其日后进入中央、影响高层决策奠定了坚实的实践基础。

         二、经筵论道：帝王师的理想与“以道事君”的巅峰（1171）

在严州积累政声后，张栻于乾道七年（1171）被召入京城，除吏部员外郎兼侍讲，成为孝宗的经筵官。这是其政治生涯的第一个高光时刻。其在《谢除侍讲表》中，将此任命视为“儒者之至荣”，表达了无上的荣幸与“惟深惕惧”的谦卑。

此表的核心要义在于“以道事君”的理想。他援引《易》《诗》，系统阐述了“典学所以建事，而治国始乎修身”的儒家政治哲学，将君主个人的道德修养视为治国平天下的根本。此时的张栻，怀揣着“致君尧舜”的炽热理想，试图通过经筵讲学，直接影响最高决策层，从源头上实现儒家的政治蓝图。这篇谢表，是他作为理学大儒政治抱负的集中展现，充满了理想主义的激情与自信，是其仕途的“上行”阶段。

         三、直谏外放：风骨的淬炼与现实政治的洗礼（1172）

然而，理想很快遭遇了现实政治的严峻考验。乾道八年（1172）二月，孝宗欲任命外戚张说为知枢密院事，这一举动严重挑战了宋代抑制外戚的祖宗家法与士大夫的政治底线。张栻与朝中正直官员如朱熹、陈俊卿等一同上疏力谏，直言其弊。最终，虽然张说的任命一度暂停，但张栻等直谏者却付出了政治代价。同年，张栻被外放至袁州（今江西宜春）知州。

张栻实际并未到任袁州，但这一事件是理解张栻后续所有谢表的关键“潜文本”。这次外放，性质与之前的调任截然不同。它不是正常的官序迁转，而是因坚持政治原则而遭受的“贬谪”。这次挫折，对张栻的政治生涯是一次沉重打击，更是对其思想的一次深刻淬炼。它让张栻认识到，在皇权面前，单凭道德理想与直谏是远远不够的，政治远比经书复杂。这一经历，促使他从一位高谈阔论的“经筵师”，开始向一位深谙政治现实的实践者转变。

         四、出镇静江：策略性自处与“守土安民”的务实转向（1175）

经历了外出袁州的挫折后，张栻于淳熙二年被任命为更边远的静江府（今桂林）知府兼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在《静江到任谢表》中，我们看到了一个与《谢除侍讲表》中判若两人的张栻。

此表的中心要义是“以退为进”的策略性自处。他不再高谈阔论“治国之本”，而是将自己在中央的短暂经历自谦为“负此素餐之责”，将外放归因于皇帝“察臣愚无他肠，示不忍于捐弃”的体恤。他巧妙地将自己的“钝”与“愚”包装成“不生事”、“可抚摩”的优点，向皇帝传递一个信号：我已不再是那个在朝堂上惹是生非的“刺头”，而是一个安分守己、能安抚一方的干吏。这并非政治风骨的丧失，而是一种更具韧性的坚守。他深知，只有在地方上做出实绩，才能重新获得政治资本，实现自己的抱负。其核心，已从“以道事君”转向了“守土安民，以待时机”。

         五、再镇荆襄：内省深化与“御侮得民”的成熟之道（1177-1178）

         在知静江任上，张栻因治行优异，获得“进直宝文阁”的嘉奖。其《谢进职因任表》展现了他思想的进一步深化。此表最深刻的洞见在于对“居官之久”的警惕。他引用前哲之言，担忧“人情狃习”与“志怠忽”，认识到权力的腐蚀性与时间的磨蚀力，一旦内心防线松弛，“则害及于一路之广”。这种“履薄临深”的慎独精神，正是儒家修身功夫在官场中的具体体现。

淳熙五年（1178），张栻迎来仕途的“U型”反转。他先被授予“秘阁修撰”的清要之职，随即改知江陵府兼荆湖北路安抚使，回归到长江上游的核心战略区。其《谢除秘阁修撰表》与《江陵到任谢表》标志着他政治智慧的全面成熟。

在《谢除秘阁修撰表》中，他运用“姑从隗始”的典故，将自己的被提拔解读为皇帝为国求贤的象征性姿态，既极致地表达了谦卑，又高明地颂扬了圣明，展现了炉火纯青的政治沟通艺术。

而在《江陵到任谢表》中，他则完全以一位成熟政治家的面貌出现。他深刻剖析江陵“居吴蜀之防”的战略地位，直面当地“人烟萧瑟”的凋敝现实，并提出了极具现实指导意义的施政纲领：“事君以勿欺为主，期利害之实闻；御侮以得民为先，当本根之力图。”这标志着他的政治思想已经完成了从理想到实践的飞跃，将儒家的“民本”思想与复杂的军事、民生问题紧密结合。

         结论

张栻的谢表系列，构成了一部生动的个人政治史。其递进脉络清晰地展示了：

1.从理想到现实的演进：以乾道八年外放袁州为分水岭，张栻从一个试图“以道格君”的经筵儒臣，转变为一个懂得在现实政治中周旋、以实绩说话的务实地方官。而严州的经历，早已为这一转变埋下了伏笔。

2.政治智慧的升华：他学会了用更圆融、更具策略性的方式表达忠诚与政见，其谦卑之辞既是儒家修养的体现，也是保护自己、达成目标的生存智慧。

3.儒家风骨的一贯坚守：尽管策略在变，但其“忠君爱民”的核心价值观从未动摇。无论是反对外戚的直谏，还是“和众安民”的承诺，抑或是“得民为先”的御侮之道，都源于他深厚的儒家民本思想与士大夫的责任感。

综上所述，张栻的谢表不仅是其个人心路历程的记录，更是南宋士大夫在皇权与道义之间寻求平衡与突破的缩影。他的一生，证明了真正的儒家政治家，既要有“为天地立心”的崇高理想，也要有“履薄临深”的审慎与“驱驰四方”的实干，方能在复杂的政治漩涡中，实现自己经世济民的最终抱负。

 

 

附件：张栻主要任职年表及核心谢表原文

一、张栻主要任职年表

第一阶段：严州试政与牧养初展（1169-1170）

乾道五年（1169）二月：初命权发遣抚州军州主管学事，未及上任，即改任权发遣知严州。此为张栻首个重要地方实职，是其从学者向实践型官员转型的起点。在赴任前，他作《回栁严州启》与即将离任的知州柳楹，表达了谦逊与敬仰之情。到任后，作《严州到任谢表》，确立了深入民间、体察实情的务实作风。十二月，知严州柳楹离任，张栻接任知严州。

乾道六年（1170）二月：在严州任上被诏除左司员外郎。闰五月，改任吏部员外郎兼权起居郎。在地方政绩优异，获朝廷瞩目，为其进入权力中心铺平了道路。

第二阶段：经筵论道与理想巅峰（1171）

乾道七年（1171）二月：除吏部员外郎兼侍讲，成为孝宗皇帝的经筵官。这是其政治生涯的第一个高光时刻，怀揣“致君尧舜”的理想，试图通过讲学影响君主，实现儒家政治蓝图。作《谢除侍讲表》。

第三阶段：直谏外放与风骨淬炼（1172）

乾道八年（1172）二月：因联合朱熹、陈俊卿等人，极力反对孝宗任命外戚张说为知枢密院事，触怒执政，被外放为袁州知州。此次“贬谪”是其政治生涯的重大转折点，使其深刻认识到理想与现实的差距，政治思想开始由理想主义向现实主义转变。

第四阶段：出镇静江与策略转向（1175-1177）

淳熙二年（1175）二月：被任命为静江府知府兼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前往更边远的地区任职。在《静江到任谢表》中，他展现出“以退为进”的策略性自处，将外放解读为皇帝的体恤，姿态谦卑，承诺“和众安民”。

淳熙四年（1177）：在静江府任上，因治理有方，获得孝宗嘉奖，特转承事郎，进职直宝文阁。在《谢进职因任表》中，他表达了“居官之久”的警惕与“履薄临深”的慎独精神，思想进一步深化。

第五阶段：再镇荆襄与智慧成熟（1178）

淳熙五年（1178）五月：被授予秘阁修撰的清要之职，随即改知江陵府兼荆湖北路安抚使，回归长江上游核心战略区。其仕途迎来“U型”反转。作《谢除秘阁修撰表》与《江陵到任谢表》，标志着其政治智慧的全面成熟，将儒家理想与复杂现实完美结合。

二、核心谢表及补充文献

1.《严州到任谢表》（乾道五年，1169）

背景说明：此为张栻首任地方要职的谢表，体现了他经世济民的初心与务实作风。他敏锐洞察严州民生困局，向皇帝承诺将深入民间、直陈利害，是其“牧养”理念的初次系统阐述。

原文：

    奉诏中陛，分符近邦，已见吏民，敬班条教【中谢】伏念臣禀资不敏，渉道未深，诵编简以竆年，粗守趋庭之训。虽江湖之屏迹，敢忘向日之心，藐兹忧患之余，特轸记怜之旧。既将详试以民事，又使宻迩于行都，赐对听庭，曲形睿奬，辞阙未更，于积日驱车，已届于新封，仰在望之云天，依归曷已，顾来迎之父老，责望谓何？此盖伏遇皇帝陛下，勇智继汤聪明法舜，谓意诚心正澄源，虽自于朝廷，然本固邦寜共理亦资于牧守，夫何迂戅，乃豫选抡惟是此，方素称瘠土而其输赋，独重他州编居，半杂于山林，稔嵗犹艰于衣食，观其生理良足兴嗟，谨当咨访里闾，推原根本，悉陈利害之实，仰觊恩泽之流，视民如伤，用体大君之徳，意为国以礼，更思先圣之格言。

2.《谢除侍讲表》（乾道七年，1171）

背景说明：此表作于张栻政治生涯的巅峰期，他成为孝宗的经筵官，得以近距离影响君主。表中充满了“以道事君”的理想主义激情，系统阐述了君主修身乃治国之本的政治哲学，是其作为理学大儒政治抱负的集中展现。

原文：

    拜命中宸，执经西学；虽踵熙朝之故事，实为儒者之至荣。莫遂恳辞，惟深惕惧。臣某【中谢】窃以刚健笃实，《易》称多识之功；缉熙光明，《诗》着仔肩之义。盖典学所以建事，而治国始乎修身。厥惟哲王，乃烛大本。此盖伏遇皇帝陛下：德先勤俭，政用中和；从善若转圜，每尽谦虚之道；临民如御马，居怀兢业之念。念六籍之格言，为百王之要范。将求鸿硕，与共讲论；顾臣何人，亦预兹选？臣敢不朴忠自许，古义是研；勉殚夙夜之诚，庶几千虑；倘有涓埃之补，少答天恩。臣无任。

3.《静江到任谢表》（淳熙二年，1175）

背景说明：此表作于因直谏被外放之后，是张栻政治策略转向的标志性文献。他不再高谈阔论，而是以“钝”、“愚”自谦，巧妙地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安分守己、能安抚一方的干吏，向皇帝传递出不再“惹是生非”的信号，展现了“以退为进”的生存智慧。

原文：

    还之寓直，假以价藩；祗服训词，已临官次。臣【中谢】伏念臣禀资甚戅，涉道未深；徒以早被于教忠，故亦粗知于守义。顷由郎省，入侍经帷；方圣主之有为，思延忠谠；愧下臣之末学，无补高明；居然半载之间，负此素餐之责。独有孤危之迹，上广覆濩之私；终畀便州，使归故里。甫及瓜期之近，更叨改命之荣。此盖伏遇皇帝陛下：爱养人才，重惜名器；谓臣钝不生事，或可责以抚摩；察臣愚无他肠，示不忍于捐弃。惟是桂林之地，夙专制阃之权；尽防边蛮，南极岭峤。深虞绵薄，莫副使令。臣敢不思既厥心，克共于事；奉法循理，期躬率于遐方；和众安民，用仰承于皇武。

4.《谢进职因任表》（淳熙四年，1177）

背景说明：此表展现了张栻在边远地区任职期间深刻的内省与思考。他不再关注如何影响君主，而是转向对自我的审视，警惕“居官之久”可能带来的懈怠与腐败，体现了儒家“履薄临深”的慎独精神在官场中的实践。

原文：

    内阁分华，进其寓直；价藩因任，锡以赞书。既莫遂于终辞，凛不知夫所措。臣某【中谢】伏念臣昨承人乏，来守岭隅，忽坐阅于两秋，亦既殚于五技。所赖傍流之惠泽，故兹少息于疲甿。吏于其间，谴因以免；敢希误宠，何有微劳？此盖伏遇皇帝陛下：以大有为之资，行不忍人之政；远迩一视，真传太上之心；赏罚至公，悉听国人之论。惟臣不敏，曷称所防？况闻前哲之言，多畏居官之久；非人情狃习之为虑，即已志怠忽之难防。其防弛于方寸之间，则害及于一路之广。反复以念，经营莫宁。敢不履薄临深，益思谨于侯度；庶几积铢累寸，或不玷于皇明。

5.《谢除秘阁修撰表》（淳熙五年，1178）

背景说明：此表标志着张栻仕途“U型”反转的开始。他运用“姑从隗始”的典故，将自己的提拔解读为皇帝求贤的象征性姿态，既极致谦卑，又高明颂圣，展现了炉火纯青的政治沟通艺术。

原文：

    臣某言：先在广西任日，伏蒙圣恩，除臣秘阁修撰。寻具辞免，奉圣旨不允，已只受告命者。奉藩何补，坐费三年；进律之褒，乃逾再命。控忱辞而莫获，拊小己以增羞。臣某【中谢】伏念臣钝质无堪，孤踪难植；备保鄣于远服，凛危惧之百怀。惟仰恃于圣明，勉自殚其心力。班超之绩，但守于平平；阳城之书，固甘于下下。岂期睿奖，荐赐宠光；俯矜尘坌之余生，俾厕蓬莱之高选。超逾若此，报称谓何？此盖伏遇皇帝陛下：器使群材，光被四表；顾未忘于簮履之旧，尚念黯愚；将示劝于牧圉之臣，姑从隗始。荣逾华衮，愧甚循墙。臣敢不勉务朴忠，仰承德意；始终一节，期不负于素怀；驱驰四方，敢或惮于烦使。

6.《江陵到任谢表》（淳熙五年，1178）

背景说明：此表是张栻政治智慧完全成熟的集大成之作。他以一位成熟政治家的面貌，深刻剖析江陵的战略地位与现实困境，提出了“事君以勿欺”、“御侮以得民”的务实纲领，标志着其政治思想完成了从理想到实践的飞跃。

原文：

    便私有请，已愧乘轺；改命弥忧，又叨分阃。仰承德意，既见吏民。臣【中谢】伏念臣惟全楚之上流，实皇家之要屏；居吴蜀之防，屹形势之相关；控襄沔之冲，渺规摹之甚远。自戎马平宁之后，亦岁时阅厯之多；田土膏腴，莫尽新耕之利；人烟萧瑟，靡闻旧观之还。既富庶之未臻，谅恢图之难济。孤圣旨有为之志，虚舆人望治之心；谋帅之艰，于今尤甚；岂兹遴选，乃及微臣？兹盖伏遇皇帝陛下：明并日中，仁同天大；念臣服于先训，亦有意于juan躯；谓臣守有愚忠，或可望以立事；肆加明试，不忍遐遗。臣敢不务集众思，勉图来效；事君以勿欺为主，期利害之实闻；御侮以得民为先，当本根之力图。庶几毫发，仰答乾坤。

7.补充文献：《回栁严州启》（乾道五年，1169）

背景说明：此启作于张栻初命抚州未及上任，旋即改知严州之际。他致信即将离任的严州知州柳楹，既是官场交接的礼仪，也借此抒发了自己本欲退隐治学、却因君命难违而出仕的复杂心绪，并对柳楹的政绩与风范表达了敬仰，为其赴任严州时的务实与爱民之心提供了更丰富的注脚。

原文节选：

    ……然某方兹退伏于里闾，且欲从于学问，斯未能信，敢言轻试于治人道之难。明祗合静求于在己，庶几有得，不辱其先，日冀大君之仁，俯从小已之愿，岂谓山川之阻忽，勤鱼素之攽，敢占芜辞，少叙鄙意。……前瞻文正（范仲淹）之风流，尚想子陵（严光）之节。会叨逾过分，夫复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