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无此贤:吕祖谦眼中的张栻与道统之殇
(2025-10-27 14:5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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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无此贤:吕祖谦眼中的张栻与道统之殇
摘要:南宋淳熙年间,理学巨擘张栻英年早逝,其挚友吕祖谦的悼念文字,为我们理解二人关系及南宋理学家的精神世界提供了珍贵的史料。从闻讣时的“为之泫然”,到祭文中的“直写胸中之诚”,吕祖谦的悲痛超越了个人友谊的范畴,它交织着对“知音”永诀的哀伤、对思想导师陨落的恐慌与茫然,以及对共同政治理想破灭的巨大失落。本文通过分析吕祖谦的悼念文字,结合其早年《通张严州启》所奠定的情感与思想基础,旨在揭示吕祖谦如何将个人的哀悼,升华为对张栻精神遗产的继承与对“斯文”道统的担当,从而展现南宋士大夫在逆境中承前启后、薪火相传的悲壮与崇高。
关键词:吕祖谦;张栻;祭文;知音;道统;精神继承
一、引言:一声“泫然”与千古之痛
淳熙年间,当张栻(时称“张荆州”)病逝的噩耗传至婺州,吕祖谦正在为友人谢光中送行。据其《书鹿鸣之五,送谢光中题其后》记载,他“时方闻张荆州之讣,三复《常棣》‘和平’之句,为之泫然”。这一瞬间的情感流露,虽仅寥寥数字,却蕴含着千钧之力。它不是程式化的哀悼,而是一位知音猝然离世时,最真实、最沉痛的生理反应。这声“泫然”,为我们解读吕祖谦后续所作的《祭张荆州文》等一系列悼念文字,提供了最原始的情感基调。它预示着,这不仅是一场对友人的告别,更是一次对自我精神世界的重创与重建。
吕祖谦与张栻的友谊,是南宋理学史上的一段佳话。在长达十二年的交往中,二人早已超越了普通的同志关系,达到了“声同气合,莫逆无间”的知音境界。吕祖谦在祭文中深情回忆:“独与公合堂同席之际,倾倒肺肝,无所留藏。”他甚至坦言,自己天性“澁讷”,不善交际,唯独在张栻面前,可以毫无顾忌地表达不同意见,言辞激烈,“反类世之强直者”。
这种毫无保留的坦诚,直接源于张栻的人格魅力。吕祖谦描绘张栻“孳孳求益,敦防恳恻”,“勇于改过,奋厉明决”,且“不立己,不党同,胷怀坦然”。正是这种开放、包容、严于律己的品格,创造了一个绝对安全的精神空间,让吕祖谦这样“平生退缩固滞之态”的人,也能“不扫而自除”。张栻的存在,对吕祖谦而言,不仅是朋友,更是一面能照见自身、激发潜能的镜子。因此,张栻之死,首先是这面镜子的破碎,是这位独一无二、能让他“倾倒肺肝”的知音的永诀。这种损失,是任何人都无法弥补的,故而吕祖谦在祭文开篇便发出“呜呼公去,世无此贤”的终极慨叹。
吕祖谦的悲痛,更深层地来自于思想层面的巨大失落。他视张栻为自己的思想导师与“定盘星”。祭文中,他坦率地记录了自己思想上的“博弈”:“区区一得之虑,有时自以为过公矣。及闻公之论,纲举领挈,明白严正……然后释然心悦,爽然自失,邈然始知其不可及。”
这段坦诚而深刻的自我剖析,极为生动。吕祖谦作为一代大儒,亦有自信甚至自负之时,但每当与张栻论学,张栻总能以高屋建瓴、清晰严正的逻辑,让他心悦诚服,并认识到自己的局限。张栻的学问,如同一座灯塔,为吕祖谦的学术探索指明方向,防止其陷入“缴绕回互,激发偏倚之病”。吕祖谦曾满怀希望地设想:“使我常得从公,岂无分寸之进?”张栻的猝然离世,意味着这座灯塔的熄灭,这条思想进阶之路的戛然而止。这不仅是个人的不幸,更是整个理学界的损失。吕祖谦在另一篇简短的祭文中称其“学术渊邃,气节凛然,扶植纲常,砥砺名节,中原文献,赖以不灭”。这句评价分量极重。在南宋偏安的背景下,“中原文献”不仅指学术典籍,更象征着华夏文化正统的延续。张栻的存在,被视为在“南渡”之后,维系中原道统不坠的关键人物。其死,因此不仅是理学界的损失,更是整个华夏文化命脉的巨大危机,是“斯文”世界的真正崩塌。
吕祖谦的哀悼,最终指向了他们共同的政治理想与家族使命的破灭。这份理想,早在乾道三年吕祖谦作《通张严州启》时,就已清晰地表达出来。他期望张栻能继承父志,“独任春秋之责”,洗刷其父张浚蒙受的冤屈,证明“吾道”的经世价值。
张栻的仕途,正是这一理想的实践。他历任要职,尤其在知静江府、经略安抚广南西路期间,政绩卓著,眼看就要实现更大的抱负。吕祖谦对此寄予厚望:“使公以爱我之心充而扩之,驯致于以虚受人之地,公天下之身受天下之善,则为社稷生民之福,孰可限量邪?”这句话充满了无限的憧憬,他相信,以张栻的品格与能力,若能位极人臣,将是国家与百姓的莫大福气。
然而,英年早逝(张栻享年仅四十八岁)终结了一切。张栻的死,意味着那个承载着两代人(张浚与张栻、吕大器与吕祖谦)共同期望的“精忠报国”之梦,彻底失去了最重要的实践者。这不仅是一个人的悲剧,更是一个政治集团、一种政治理想的重大挫折。吕祖谦的悲痛中,饱含着对“社稷生民之福”化为泡影的无尽惋惜,这是“志业之殇”,是理想主义者在现实面前的又一次沉重打击。
面对知音、道统、志业的三重失落,吕祖谦并未沉溺于悲痛。他的祭文,最震撼人心的部分,在于将哀悼转化为一份庄严的继承誓言。他明确指出,张栻虽死,但其精神未死,并具体化为三大责任:
1、事亲之志:“养其志,承其业,油油翼翼,左右弥缝。”
2、事君之忠:“念大恩之莫报,咎诚意之未孚……鞠躬尽瘁,唯力是视。”
3、事师之诚:“义理之大,一识所归,永矢靡它……参观徧考,公而且愽。”
吕祖谦将张栻一生的精神与实践,高度凝练为“事亲”、“事君”、“事师”这三大儒家核心伦理。这并非简单的罗列,而是一种深刻的提炼与升华。他将张栻的个人品格,转化为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可供所有士人效法的公共道德准则。通过这种方式,吕祖谦宣告:张栻虽然离去,但他所代表的“道”已经化身为这些具体的责任,永远留存于世。他以“公之此心,盖未尝死”为核心信念,将悲痛转化为庄严的继承誓言:“我虽病废,犹有尊足者存,亦安知不能追申徒而谢子产?”这表明,即使自己身体衰败,也要竭尽全力,追随张栻的精神足迹,去完成他未竟的事业。
吕祖谦对张栻的悼念,完成了一个从“个人情感”到“公共责任”的升华。他以“世无此贤”的悲恸开场,却以“承其志,续其道”的誓言作结。他的文字,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儒家知识分子在面对死亡时的完整反应:有最柔软的哀伤,有最深刻的反思,更有最坚定的担当。他将与张栻的友谊,从一种私人关系,提升到了道统传承的高度。张栻的生命虽然终结,但他的精神、他的责任,通过吕祖谦的笔,被赋予了不朽的生命,并传递给后世。这不仅是吕祖谦对张栻最好的告慰,更是南宋士大夫阶层在风雨飘摇中,维系“斯文”不坠、理想不灭的悲壮而崇高的努力。
附件:
1、吕祖谦《通张严州(张栻)启》
“伏审温诏起家,仁声先路,四封驩动,不胜朝夕之思。一世观瞻,独任春秋之责。敬陈悃愊,上彻崇严。恭惟某官:传世精忠,潜心正学,弥纶开济,尚期素定于胷中;牧养拊摩,亦何劳于掌上。然君子之诚本无息,而儒者之效久不明。在昔诸贤,固尝有志,或逺近未孚而夺于时命,或内外未合而窒于物情。讥评交兴,疑信相半。思少伸于此恨,顾将付于何人?歴访缙绅,咸推墙仞。惟魏国既行而复尼,惟衡山有韫而莫施。今兹一来,任是二责,实系斯文之兴废,岂徒阖境之戚休?必将尊其所闻,奠而后发;临事而惧,佩洙泗之格言;视民如伤,奉涧瀍之遗训。使羣议蔑毫发之隙,则吾道增丘山之崇。某久矣乡风,于焉效役,冩拙诚于简牍,敢为骈俪之虚辞;委陋质于斧斤,尚赖琢磨之厚赐。”
2、吕祖谦《书鹿鸣之五,送谢光中题其后》
“长沙谢敬之光中以淳熈巳亥十月来婺讲学,以明年三月辞归省亲。将别请言,予病不能也,诸友乃取读诗记小雅五篇,共书以餽其行。常棣之卒,章曰:‘是究是圗亶其然乎!敬之其勉之。’时方闻张荆州之讣,三复和平之句,为之泫然。”
3、吕祖谦《祭张荆州(张栻)文》
“昔者某以郡文学事公于严陵,声同气合,莫逆无间。自是以来,一纪之间,面讲书请,区区一得之虑,有时自以为过公矣。及闻公之论,纲举领挈,明白严正,无缴绕回互,激发偏倚之病,然后释然心悦,爽然自失,邈然始知其不可及。此某所以愿终身事公而不去者也。某天资澁讷,交际酬酢,心所欲言,口或不能发明;独与公合堂同席之际,倾倒肺肝,无所留藏。意所未安,辞气劲切,反类世之强直者,亦不自知其所以然。夫岂士为知己,尽自应尔欤?我行天下,爱而忘其愚,亦有不减公者矣;内反诸心,岂敢负之?乃独勇于此而怯于彼,抑有由也。盖公孳孳求益,敦防恳恻,有以发其冥顽;勇于改过,奋厉明决,有以起其缓纵。而不立己,不党同,胷怀坦然,无复隔阂。虽平生退缩固滞之态,亦不扫而自除也。使我常得从公,岂无分寸之进?使公以爱我之心充而扩之,驯致于以虚受人之地,公天下之身受天下之善,则为社稷生民之福,孰可限量邪?呜呼!公今其死矣,我无所复望矣。虽然有一于此:公在三之义,上通于天,养其志,承其业,油油翼翼,左右弥缝,不以存没为二者,公之事亲也;念大恩之莫报,咎诚意之未孚,虽身在外,心靡不在王室,鞠躬尽瘁,唯力是视,不以逺近为间者,公之事君也;义理之大,一识所归,永矢靡它,至于参观徧考,公而且愽,未尝如世俗学一生之言,暖暖姝姝,不复广求其进学之力,不以存亡为勤惰者,公之事师也。公之此心,盖未尝死。我虽病废,犹有尊足者存,亦安知不能追申徒而谢子产耶?眊衰岂复能文?直写胸中之诚以告公而已。(申徒事见《庄子·内篇》五:申徒嘉,兀者也;尊足事乃叔山无趾,并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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