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呐喊》讲义(九)《明天》(中)
(2017-08-01 22:17: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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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语文杂评 |
我们还是从头去读这篇文章:
“没有声音,——小东西怎了?”
红鼻子老拱手里擎了一碗黄酒,说着,向间壁努一努嘴。蓝皮阿五便放下酒碗,在他脊梁上用死劲的打了一掌,含含糊糊嚷道:
“你……你你又在想心思……。”
接下来的话就是刚刚引用过的那段话,介绍鲁镇和咸亨酒点的格局,介绍完了格局之后,又回头写红鼻子老拱和蓝皮阿五:
老拱挨了打,仿佛很舒服似的喝了一大口酒,呜呜的唱起小曲来。
我们读下文的时候就会知道,真正对单四嫂有想法的人是蓝皮阿五。当然,作为单身汉的红鼻子老拱多多少少有要占寡妇便宜的想法,但是真正的对单四嫂有感情的是蓝皮阿五。那么为什么老拱挨了打反而到很开心,“舒服似的喝了一大口酒”呢?其实这和当时的社会心理有关,跟乡村里的性压抑有关。什么是性压抑?本来我对一个女孩或者女人有一些想法,但是我不擅长去表达,尤其是在乡村社会,属于封闭性质的社会。乡村社会跟城市社会的最大不同,主要在于城市社会的流动性大、节奏快,所以表达的方式也更直接。而乡村社会,的流动性比较差,人们依靠于土地、依附于土地,土地是长期稳定的,人口围绕土地活动,自然流动性低,家家户户彼此认识。所以如果村子里两个人突然之间恋爱,被乡村当中的其他人察觉到的话,就会引起村子里的讨论。特别是寡妇,因为农活太重,一般的女性在农村中无法独立生存,所以就会依靠男人们进行日常劳动,而乡村封闭的社会又将贞洁看的很重。所以寡妇就成了被关注的对象,一旦出现男人和寡妇来往密切,就会有各种风言风语,特别是寡妇跟单身汉,也就时所谓光棍的往来,更容易引起人们的猜测。这就是村子里人们说的,“寡妇门前是非多”。
所以在这种状况下,你的感情表达也好,追求也好,必须要含蓄,否则的话,表达感情了,被寡妇拒绝了,就会很尴尬。城里的男生强烈地追求女生,赖在人家不走,人们会说他痴情,但是在乡村,人家只会觉得你是骚扰,你在整个村子里就混不下去了。所以我们在读这篇文章的时候,一定要知道鲁迅的定位,他定位在穷苦的鲁镇,所以单四嫂、蓝皮阿五就应该有鲁镇人的生存状态或者生活方式,并且他的生活方式一定是穷下人的,所以当陈西滢先生去读这篇文章的时候,他在反驳施蛰存先生的时候,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始终在用城里人的、新潮人的眼光去审视鲁镇,所以他读出来的意见多少会有一点偏颇。所以我们做一个总结,所谓“性压抑”其实就是在乡村环境下,因畏惧乡村舆论,男人或女人压制住追求的欲望、压制住表达的方式、压制住感情以及对异性的幻想。所以对于蓝皮阿五来说,他对于女性的幻想,不管是感情还是肉体上,都只在他的精神里甚至是在他的潜意识里出现,而当他发觉红鼻子老拱在精神里对自己喜欢的女人亵渎的时候,出于对这个女人的爱护,当然很不开心,所以“在他脊梁上用死劲的打了一掌”,这时候老拱对他嘲笑,虽然他没有这么明确说出口,但是他是用自己的这个笑容表示我知道你在惦记着这个女人。
这两个人写完之后,接下来写的是单四嫂的性压抑。首先鲁迅要把刚开始的那个问题先交待清楚,所谓“小东西”说的是单四嫂的三岁的儿子宝儿,患了重病,盼着明天去找何小仙,然后又想:“但宝儿也许是日轻夜重,到了明天,太阳一出,热也会退,气喘也会平的”。这是全文中第一次出现“明天”,也是第一次表示出单四嫂在夜中等待,想挨过这个夜晚去,到明天的时候去救谁去救宝儿的地方。当然,在这个过程当中,这个过程中鲁迅还不可避免地讽刺了一些东西,比如说单四嫂的迷信和中医的害人、药铺跟医馆的同流合污等等。施蛰存先生对其中一段的解释特别好,我直接引用出来:
单四嫂子心里计算:神签也求过了,愿心也许过了,单方也吃过了,要是还不见效,怎么好?——那只有去诊何小仙了。这一句话表现出一个乡下女人的思想来。求签许愿吃单方,统统不能见效,最后才只有诊何小仙一法。可见她虽爱护宝儿,以前却始终没有找过医生。然而她对于乡下名医,也不是没有信仰的,作者用“只有”二字,一方面表示这是她的最后一策,一方面泄漏了她相信这一策无论如何可以“见效”的心理。
这个解释可以说相当精确,鲁迅确实在讽刺乡下人的状态,当然对于中医的讽刺,药铺和医馆同流合污的讽刺也是比较明显的,鲁迅因为父亲死在中医上,所以对中医有特别的偏见,这个在看他的《父亲的病》和《藤野先生》这样的文章我们就知道了。但这个不是主题,就好像我们看鲁迅的《理水》顺手讽刺顾颉刚的大禹是一条虫一样,是游离于主线之外的,跟主旨的关联其实不大,所以我们就可以跳过去不提。我们还是看底下这句:
但宝儿也许是日轻夜重,到了明天,太阳一出,热也会退,气喘也会平的:这实在是病人常有的事。单四嫂子是一个粗笨女人,不明白这“但”字的可怕:许多坏事固然幸亏有了他才变好,许多好事却也因为有了他都弄糟。
这是鲁迅的感慨,在本篇文章中来说,这个感慨其实还是比较重要的。一般来说,小说的作者是不应该亲自出面提醒我们哪个是文章关键、哪里是转折、是文眼,但是鲁迅在这个地方特别的提出这个“但”字非常的重要,我们想确实也是这样,一个“但”字,说转折,说命运,说无常,说到底是期待,是希望,也就是明天。这也是文章的主题。乡村社会其实是不愿意有太多变化的,最好是有常,不愿意无常,只有这样才能维护既定的秩序,所以每个人的感情和欲望才只是各自压抑着。
单四嫂子求见何小仙回来,抱着宝儿,一路地走,本身很累,所以希望这个时候啊,有人替她抱一下,于是在这个时候她果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单四嫂子,我替你抱勃罗!”似乎是蓝皮阿五的声音。
他抬头看时,正是蓝皮阿五,睡眼朦胧的跟着他走。
单四嫂子在这时候,虽然很希望降下一员天将,助他一臂之力,却不愿是阿五。但阿五有些侠气,无论如何,总是偏要帮忙,所以推让了一会,终于得了许可了。他便伸开臂膊,从单四嫂子的乳房和孩子之间,直伸下去,抱去了孩子。单四嫂子便觉乳房上发了一条热,刹时间直热到脸上和耳根。
这段文章实际上是在写单四嫂子和蓝皮阿五在心理上的冲突,表面上看就是一个接过孩子,碰到了乳房,另一个就脸红,非常细微地变化,但在心理上的冲突则是巨大的。所以施蛰存和陈西滢两位先生都注意到了这一段,我们先看施先生的说法:
在阿五从单四嫂子手中“抱去了孩子”的时候,作者为什么要说明他是“伸开臂膊,从单四嫂子的乳房和孩子中间,直伸下去”的呢?为什么那时“单四嫂子便觉得乳房上发了一条热,刹时间直热到脸上和耳根”呢?读者倘若研究一下这些问题,就可以知道作者要在这里告诉我们:不单是阿五在想单四嫂子,便是单四嫂子的下意识中,也未始没有阿五在。
施蛰存先生的意思是说,单四嫂子直热到脸上和耳根,实际上是她害羞,她喜欢并且害怕面对蓝皮阿五,但是陈西滢先生不相信这种解释,他说:
若单四嫂子下意识中早有个阿五,则遇见阿五,不是最好,为什么“却不愿是阿五”呢?最奇怪的是施先生问为什么“单四嫂子便觉得乳房上发了一条热,刹时间直热到脸上和耳根”?但我回问施先生,世间那一个年轻女子,在一个男人摸了一把她的乳房时,会脸上不发热?就是最前进,最解放的女人还免不了如此,何况是在男女授受不亲时代的青年寡妇?单四嫂子的“不愿是阿五”来帮忙,便是怕他这种行为。而阿五表面上又是帮她抱孩子,她也不能发作。
又说:“如为了向她献殷勤的话,那么不管单四嫂子答不答他的话,他自然会把孩子一直抱到她的家。”而不会借口说和朋友一起吃饭,就把宝儿还给了单四嫂。施蛰存先生在一年之后,也就是1941年的时候,写了《关于<</span>明天>》来回复陈西滢的评论:
倘若容许我现在假设一个问题:“为什么心里怕他这种行为,而当这种行为居然发生了的时候,她就会脸红呢?”陈先生的答案将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