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般红紫到人间
——读高海平散文集《一抹烟绿染春柳》有感
孙金岭/文
(一)
大明朝万历四十四年,即公元1616年,山西乡宁县出了件扬名天下的大事情,乡党郑崇俭进京赶考,高中进士榜。殿试时,万历皇帝问他家乡如何,郑崇俭不假思索、脱口答曰:“南北无二里,东西一条川。人饮泉中水,牛耕山上田。”其文思之敏捷、才华之飞扬,震惊朝堂,冠盖京华。
当年我在山西做记者时,曾去乡宁采访,听人说起过这段轶事,印象极深。2016年夏日,乡宁籍作家高海平又出了本散文集《一抹烟绿染春柳》。作为大学同学、作协同仁,海平特赠书与我,共享文趣。洋洋洒洒25万字的大部头,一气读完,令人畅快淋漓中,竟有意犹未尽之感,于是脑子里突然想起了郑崇俭。
四百年前,郑崇俭仅用了二十个汉字,为深居庙堂的皇帝老儿形象地描绘了一幅桃花源式的家乡美景,从此乡宁这个坐落在万山丛中、鲜为人知的如丸小城,活脱脱地展示在了世人面前,并留下了一段传诵至今的诗句佳话。四百年后,同出一乡的高海平倾一生之心血,以真切的感悟和传神笔锋,写那个桃花源般的山庄故里,讲那些妙趣横生的乡风民俗,深得读者和网友追捧,被誉为是中国当代民俗散文作家的代表人物。
在我看来,海平兄有着与郑崇俭一样浓郁的乡情乡韵。那里的一山一水,赋予了他们相同的喜乐哀愁,那里的一草一木,撩动着他们不息的思想灵魂。只不过,在进士郑崇俭的诗句里,故乡是一个又一个清晰的点,点点相连宛若星辰,熠熠生辉,而在作家高海平的散文中,故乡则是一条又一条绵延的线,线线交织犹如云锦,隽永绵长。
(二)
我清楚地记得,乡宁小城的南山上有座古塔,始建于明万历年间。知县彭万里将该塔命名为“状元塔”,以寄望此地能出才俊,报效家国。十年后,宝塔显灵,郑崇俭一举金榜题名,从此步入仕途,并最终官拜兵部右侍郎,受赐朝廷银币,荫封子孙为世袭锦衣副千户,成了深山飞出的第一只“金凤凰”。从此无数乡宁后生以状元塔为坐标,寒窗苦读,一心向学,无论日子多么艰辛,不管命运怎样乖舛,不改初衷。
1981年,高海平以不俗的成绩考取了山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成为了该县恢复高考后第一拨儿走出大山的农家学子。同窗四年,他留给我印象最深的,竟是一件深蓝色的毛式粗布上衣。进校时,衣服显大,裹在他麻杆般瘦弱的骨架上,像极了张乐平画笔下被抓了壮丁的“三毛”。离校时,衣服显小,架在一米八几硬朗而生猛的身板上,又让人想起了叶圣陶童话里的那个“稻草人”。那件“深蓝毛”,海平似乎一直都没有换过,惟独手里的中外名著换了一本又一本,勤快得连图书馆里的管理员老师都唤他“书痴”。海平虽是在毕业留校、做了《语文报》社编辑之后才开始业余散文创作的,但一经入道,便身手不凡,常有佳作问世。而今他把三十多年的美文荟萃成册、公开出版,并被推荐为全国中学生读本,可谓天道酬勤,名至实归。
书封上,一张他在旅途中的近照,尤其令人侧目与恍惚。蓝天碧草的苍茫背景,冷峻深邃的远眺目光,时尚率性的花格T恤,真实而贴切地反映出他的心境与现状,当年那个“深蓝毛”的影子早已荡然无存。一个向往着“读万卷书、状元及第”的学子,注定了他的内心辽阔空灵,丰腴如花。一个笃信着“行万里路、文以载道”的作家,注定了他的世界不仅仅属于故乡,还有故乡之外的万座青山。
(三)
作为明末王朝的兵部统领、陕西三边的军务总督,郑崇俭在姚雪垠老先生的长篇巨著《李自成》中,是被当做狡诈、凶残和顽固的反面人物加以刻画的。其实《明史》中对他评价很高,并列有单篇传记。他忠君报国,勤政廉洁,尤其在剿乱灭患中屡建大功,差点把李自成、张献忠的“千余残寇几可尽歼”,从而改写了后代历史。
但文韬武略的郑崇俭,最终却毁在了不会巧言善变、不肯趋炎附势的秉性上。崇祯皇帝自继位,前后共诛杀了七位总督大臣,郑崇俭名列之首,其他则为袁崇焕、刘策、杨一鹏、熊文灿、范志完、赵光抃等一干冤魂。“未失一城丧一旅”的郑崇俭,“因他人巧卸遂服上刑”,不等秋后,在五月就被斩首街头,让后人怅然嘘唏。
一方山水养一方人。郑崇俭的些许特质在高海平身上,竟然隐约可见。85年毕业前,班主任老师得知全班同学中就他一个人连个团员都不是,急了:“这没个政治身份,毕业后让用人单位还不另眼小看了?”于是让我这个班支书找他谈话,赶紧写份入团申请书。谁知高海平并不领情,死活不写,甚至嘴一撇揶揄道:“就我一个非团员,正好可以作为人民群众,监督你们广大团员呢。”无奈,我只得代他写了份申请蒙混过关。若干年后,同学聚会偶提此事,已是《语文报》社副社长的他依旧不以为然:“我不是看淡那份荣誉,而是看重思想境界。”让人闻罢啼笑皆非,又爱又恼。
没办法,这样孤傲执拗、看重思想、苛求境界的人只能适合当作家。让他继续去写故乡,去写民俗,给读者奉上如洞箫牧笛般清新悠扬的心灵慰藉,让他继续去写人性,去写世事,为后人留下黄钟大吕般振聋发聩的思想檄文,真的挺好。如此这般,对海平而言也许很苦很孤寂,会心里滴血,但与郑崇俭“五月弃市”的结局相比,他岂不是要幸运得多,也幸福得多吗?
正所谓:一抹烟绿染春柳,万般红紫到人间。
2016年9月22日写于北京
【本文作者 孙金岭
央视资深记者、策划人。获得各种新闻奖项。出版各种新闻专著,《直问中国电视人》《花边新闻》《新闻背后的新闻》影响较大。出版长篇小说《田家父子》《中国户口》。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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