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著名社会学家弗雷泽的原始巫术考察报告《金枝》不仅在社会学学术圈内被置于经典位置，在一般读书界也享有很高的知名度。《金枝》的主题，是阐释意大利罗马东南16英里内米林中狄安娜祭司职位继承的奇特规定所隐含的人类早期巫术文明内涵，通过对这一祭司职位继承问题的探索，弗雷泽在全球视野下为我们展示了形形色色人类早期巫术文明的广阔画面。由于材料异常丰富，这部书本来长达12卷，为便利普通读者阅读，节缩为上下两卷。我读到的就是两卷本的节本。但即便是节本，其材料之丰盈仍然让人目不暇接。

    这部厚重的学术名著是由一个小问题引起的：内米湖畔的狄安娜祭司，按习俗可由摘取寺庙外一棵大树的树枝的任何人，通过杀死在任的祭司而继承其职位。这一规则的确立是基于什么而来的？《金枝》的主线就是为回答这一问题所作的人类早期巫术的全面考察。重大的科学成果往往是由小问题引起的，这些小问题只有敏锐的头脑才会及时去响应它，另如牛顿从一颗掉落的苹果而发现万有引力定律的著名例子，都在说明，小处能见大，学术研究宜有敏锐的观察和反思能力。

    弗雷泽带领我们考察了诸多的人类早期巫术实例后，对这一问题提供的答案是：折树枝，乃是基于树神崇拜，神树枝条被尊称为“金枝”，祭司乃是树神的人间代理，按照顺势巫术的原理，折取神树树枝就是一个巫术方式的欲置祭司于死地的表达。杀死祭司的继承制度，则源于人类古老的巫术习俗。国王代表着一国人民的利益，国王强壮代表了土地上生息的一切的旺盛生命力。为防止国王衰老，在其衰老之前将之杀死而由强壮的后任继承，这就可以让土地上的一切生息充满勃勃生机。杀死前任祭司的继承制度，就是为了确保祭司始终保持强壮生命力，从而为狄安娜的信仰者带去活力和希望。

    为了找到上述答案，弗雷泽遍察人类早期巫术，这一竭泽而渔的学术考察方式不可避免会使巫术事例在《金枝》这部著作中有堆砌之弊。我意以为，考察和搜集材料固然需要竭泽而渔，但展现学术成果，则大可删繁就简，抓住解决问题的相关材料做足文章即可。其他材料如若必需，一以当十，带过即止。不过，弗雷泽似乎另有自己的考量。由于对答案没有十足把握，因此他将《金枝》一书的价值同时还寄托在对人类早期巫术的考察上面。通过弗雷泽对人类早期巫术的考察，我从中看到了早期人类的生存状态，并由此得知人类文化的形成，实在是由人自身蕴含的两大力量推动而来：一是对世界的理解和解释，二是趋吉避凶的表达。前者按照伊壁鸠鲁的说法，乃是人获得内心安全的需要。后者则显然是人生存和繁衍的需要。

    弗雷泽此书引起我的阅读兴趣，主要还在其对人类早期巫术的研究对我研究《周易》形成的占卜来源有重大支持和帮助。占卜预测与科学预测对准确前瞻的一致追求，必然会使二者趋同。我认为占卜乃是科学的前身，本身就蕴含着科学的基因，而巫师在预测的科学性逐步增强的过程中，终会转变为智者和科学家。因此对占卜和巫师不宜做绝对否定。今日视古代科学为巫术，犹如未来人类视今日科学为巫术。弗雷泽在此书中与我有相近观点：“巫术与科学在认识世界的概念上，两者是相近的。二者都认定事件的演替是完全有规律的和肯定的。并且由于这些演变是由不变的规律所决定的，所以它们是可以准确的预见到和推算出来的。”“巫术的严重缺点，不在于它对某种由客观规律决定的事件程序的一般假定，而在于它对控制这种程序的特殊规律的性质的完全错误的认识。”“说什么‘一切巫术必然是荒谬的和无益的’，这完全是多余的老调。因为，如果巫术能变成真实并卓有成效，那它就不再是巫术而是科学了。在长期的探索中他们一点一点的积累了大量的这类准则，其中有些是珍贵的，而另一些则只是废物。那些属于真理的或珍贵的规则成了我们称之为技术的应用科学的主体，而那些谬误的规则就是巫术。......巫术就这样成为了科学的近亲。”“说到底，巫术、宗教和科学都不过是思想的论说。科学取代了在它之前的巫术与宗教，今后它本身也可能被更加圆满的假说所更替，也许被我们这一代人想象不出的、与记录宇宙这一屏幕上的影像、看待自然界一切现象的完全不同的方式所更替。”

    弗雷泽在此书中认为巫师是为了掩盖巫术的无效而求自保，因而采取机智的欺骗手段锻炼了智慧，逐步攫取权力，从而推动了人类进步。我对此持保留态度。我坚持主张巫师为追求对自然和社会事件准确的预测而逐渐摆脱了迷信与愚昧，从而迈向智慧与科学的。

    弗雷泽此书中通过对原始社会的考察，就民主与专制的历史意义做出了与常人迥然有别的结论。在弗雷泽看来，原始民主意味着习俗和传统通过大众习惯性心理造成隐性独裁，给社会带来因袭、固陋、停滞和平庸。而精英个体的独裁则有利于打破习俗和社会因袭，推动历史发展和人类进步。这一对民主和独裁评价的惊人言论是否对今日人们一边倒的民主倾向有反思价值，还有待进一步思考。

    人们重视《金枝》还因为它对巫术与宗教孰先孰后的分析与结论。弗雷泽写道：“人类较高级的思想运动，就我们所能见到的而言，大体上是由巫术的发展到宗教的，更进而到科学的这几个阶段。在巫术的思想阶段，人依靠自己本身的力量应付重重艰难险阻，他相信自然界一定的既定秩序，觉得肯定可以信赖它、运用它、为自己的目的服务。当他发觉自己想错了，伤心的认识到他所以为的自然秩序和自信能够驾驭它的能力纯粹都是幻想的，他就不再依靠自己的才智和独自无援的努力，而谦卑的委身于自然幕后某一伟大而不可见的神的怜悯之中，并把以往狂妄的自以为具有的广大能力都归诸神。于是，在思想比较敏锐的人们心目中，巫术思想逐渐为宗教思想所替代，后者把自然现象的更迭解释为本质像人而能力无限超过人的神的意志、神的情感或愿望所规定的。”对此结论，学术界争论很大。我比较倾向于弗雷泽的观点。理由很简单，中国唯一本土宗教道教形成之前，其所包含的种种法术就是长期作为巫术而存在的。由弗雷泽这一观点，我联想到了《新约》里的耶稣，耶稣是作为宗教领袖更合适呢，还是作为巫师更合适？显然，按照弗雷泽的界定，耶稣以神自居，行神迹，更多的是扮演了巫师的角色。也正因此，他才遭到了犹太教宗教祭司的憎恶，以为他狂妄自许为上帝之子。耶稣受难时被戏戴荆冠，讥为“犹太王”，都说明耶稣是在通过巫师的手段挑战既有强大宗教势力。

    弗雷泽的《金枝》作为一部学术著作，却写得文笔清新，富于文学色彩。除了大量的巫术事例给阅读带来压力外，得承认，如此优美动人的学术著作，并不多见。

                                                                         2014.4.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