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独自躺在紫色的苜蓿花丛里仰望水晶石般的碧空。蜜蜂，蝴蝶，蜻蜓和飞鸟忙碌着舞蹈和工作，金子般的风跑过。在那一刻，天空中轨迹，早已经被决定了。多少年后，尼泊尔的奇特旺森林，深藏着妮子的另一个家园。那里，有美丽温柔的她们在看护着，妮子的天空城堡。

 

居住在奇特旺森林北部的“虎之顶”，香花绿树环抱。距离印度如此之近，爬到林子后面的小山上，就能望见她。午后，潮热的林中，世界安静。只剩下斑驳的，落在书页上的一页页光阴。

 

 

散步到木屋后面的大象营地。每天这个时候，当炎热卸去锋芒，倦风懒懒拂过，裹挟着不远处河水的甜美气息。她们知道，出游嬉水的时间到了。安静地，轻轻甩着长长鼻子，从深深的树影那边望过来。我也站在那里看着，欢喜地不知所措。

 

下午茶，听讲座。今天另有别的访客，法国来的一对伴侣。出游之前，营地向导在给他们讲解很多有关大象的常识。坐在一旁听着，恍如隔世。妮子的非洲，在另一个星球。相隔至少一光年。被思念灼疼了的神经，需要一杯冰水。天然蜂蜜和香草调制的冰红茶。冰冰的，镇住心火。

 

 

被解除了脚链，她款款走过来。眼前泛出光芒，怀疑是涌出的泪花。亚洲亚热带雨林的旱季拖着长长的尾巴，天空和大地的气息是如此不同。但是依旧令妮子心慌意乱，呼吸艰难。阔大，神奇，遭受着与人类命运相逢的磨难。这些美丽的母象，是从印度那边过来的。

这是她的下午茶点心：一捆上午采割的新草，中间裹着完整的新鲜麦粒。一路往奇特旺来的时候，遇到农家在打麦。包好了，像一个粽子。一口一个。

 

她静静看着我。也静静看着她。什么都没有听到，也许，是不需要了。虽然她与妮子所熟知的，狂野的非洲大象如此不同。习惯了，这样默默地互相观察和等待。我们优秀的营地向导，正在比较她与非洲大象的不同：她独特的花斑，她小很多的耳轮，她头骨的形状。向导说：将她们用铁链子拴起来，是因为这周围常有野生公象，企图将她们拐走。我们笑了，多么不公平。他们不规矩，导致她们被囚禁。

 

她是标准的美女。沉默，温柔，宽容。 还有，你所不知道的聪明。她们默默地承受了，并原谅了人类的愚蠢，以及某些仅仅源于好奇的恶作剧。

 

巨大的力量，却如此温柔，被人类摆布。因为我们掌握令她们恐怖的工具，来制造疼痛，恐惧和死亡。

 

她的“樱桃小口”。令人称奇的是，很多人只知道大象的鼻子是用来抓取食物的，喂食时却不知道往哪里放。被巨大的鼻子遮挡，这张嘴平时的确很难被看到。 

 

 

向导讲完了。轻轻上去抚摸她。她异常安静，波澜不惊。

 

 

粗粗的长毛，很硬很硬像钢丝，扎着妮子的面孔。只有大耳朵在慢慢呼扇。天气真的很热，该是时候去河边洗澡了。

 

那就出发吧。她嘴中慢慢嚼着刚才喂给她的一小口点心，慢悠悠调转身体。

在前面走着，她们在身后不紧不慢跟随。向导带路，沿着高草中的小径往河边去。清浅的莱芜河 Reu River，大象美女的嬉水天堂。每日午后五点钟，当白昼的云烟缓缓沉落，天空和大地随着我们的步伐，渐渐暗淡，渐渐温柔。另一种光亮，在心底清晰呈现。

 

那遥远的吟唱，从林子深处幽幽传来，从北部的喜马拉雅一路南下，像风吹过树顶。脚下的浮土，如同行走在非洲大地上一样，淹没了妮子的赤脚。但是，有一样不同。所有的边界和感觉，都模糊不清。混沌中，有温暖和平安的核心。有如莲心之苦，却安静欢欣。葛杨也跟着来了，我的野生动物导游员。

 

站在河中央，一开始，有些不知所措。呆呆看着她们大踏步走入水中，迅速欢喜地纷纷放倒身体，侧躺在河水里。一动不动，任由河水流淌。

 

 

多么开心。多么开心。

 

 

美女嬉水。一派温柔天真。

 

 

试着走近，她抬起头来看着，好像在说：“还在等什么？！”然后一头就放倒，继续闭目养神。

 

 

驯象师过来指点：她们都好听话，很安全。但是起身的时候动作会很大，为了避免躲闪不及被她们笨重的巨腿碰到踩到，最好站在她们身后，帮助她们洗澡。

 

 

可以帮她们洗澡！真是好开心，比自己做任何豪华SPA都开心。河水太浅，她们庞大身躯的大部分都够不到水，只有过一会儿站起来，换个侧面再躺下去。

这只小象叫“玛利亚”，整个大象营地的公主，她出生在奇特旺的“虎之顶”。据说，象爸爸就是那只来无影去无踪的野象先生。她的妈妈被带走，在一个深夜里。营地里好几根木柱子被拔倒。一个星期以后才回来。“玛利亚”蜷缩在水里，可爱如宝宝。很小很小，在静静的河水里。

 

她年幼，还不可以工作，但是只有这个时候，她是自由的。刚到“虎之顶”的那天黄昏，急急忙忙跑去大象营地看她们，驯象师们在休息，没有人搭理我。“玛利亚”被一根铁链子栓着脚，不安地看着我，一个陌生人。她的眼神，那个时候，非常凶。干巴巴的，没有光芒，只有静静的火焰。

缓缓将一捧捧水泼到她的脑门上，手下感觉着她的欢喜和宁静。她一动不动，长长的睫毛挂着水珠。河里时不时飘过一团团金黄的新鲜便便。

洗好澡的象美女纷纷起身。心里放着光。她们的欢喜和宁静，传递到身体里。像是睡梦中的那温柔吟唱，绵长不绝。像是手掌中那一小团火焰，永不熄灭。

 

湿漉漉，恋恋不舍。肯定不想回营地。

 

还赖着不起来。

驯象师的绝活儿，一抬脚就从象鼻子上登顶了！象美女很配合，鼻子一卷，助一把力。

 

这一手绝妙的平衡能力，看似简单，却并不是仅靠练习就得来的本事。尼泊尔的种姓制度源自印度，于马拉王朝时期根深蒂固。老鼠的孩子会打洞，生下来这辈子该干什么干什么，全凭天命。驯象师一族被称为Tharus。陶洛斯族是尼泊尔最好的驯象师。

爬回河岸上，看着他们悠闲地指挥。

 

 

等雨季到来，“虎之顶”就会关闭。营地的大象们全部放假，和酒店里的工作人员一样。人会发愁，但是大象们只会开心。雨季到来，好吃的更多，不用干活儿。

 

葛杨蹲在河边，没有下水，拍了很多照片。我们坐在河岸上，光着脚，看着河中的象群和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

 

 

空气渐渐凉下来，裙子湿了，坐在那里吹风。

Chal！Chal！驯象师开始列队。转头问葛杨：“你会不会驯大象？”他腼腆笑笑：“不会，夫人，我不会。”葛杨非常爱看书，有时候不禁有些心疼。书看多了，会没有用。也许什么都不能改变。但是自己也还是看很多很多书。葛杨来自奇特旺外面的小村子，家不远。看得出，他的学问，已经很高了。拉丁名字的花鸟走兽，张口就来。这个功夫，妮子也练过。

到了晚上，妮子会转到“虎之顶”的帐篷营地区，离开这里四十分钟。主营区的木屋要贵出很多，舒适很多。一路有人关照，酒店到哪里都是最好的，房间都是最大的。吃午饭的时候，自己跑去经理办公室，麻烦人家给我调到帐篷区。很想念，星空下的帐篷。那种荒凉和浩大深处的温暖和安心。

回头的时候，她们也回家了。穿过齐腰高的Saccharum草地。那是一种甘蔗属的草，她们爱吃。葛杨带着我，穿过“虎之顶”旁边的林荫小道，光着脚慢慢走回去。他就像是上辈子认识的，村里玩泥巴被妮子欺负的小男生。回北京的时候，给他寄去小小一笔钱，用来买书。他回信说：“夫人，收到了，谢谢，多寄些照片来。雨季来了，“虎之顶”快关了，我要回家了。”

 

 

到家了。我的木屋，就在树林后面。想要去那些，有着很多很多巨大树木的地方。那些藏着不给我们轻易看见的美丽神奇之地。那里藏着很多神奇生灵，在它们消失之前，想最后看一眼。

尼泊尔人的斑斑女神Ban Devi, ，守护着奇特旺。建筑三大古都神庙的那些珍贵木材，Sal Tree 婆罗双树，也大都来自于这里。 远远望见她们，还在那里嬉戏。无人打搅，自由自在。微笑着，隔岸相望。

 

 

这是我的时间了。手边有很多好书，乘天光未尽，还可以读几页。

才想起来，拖鞋忘在河边了。刚起身，那边看见葛杨远远地过来，手里提着我的拖鞋。淡淡笑着，他知道，我才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