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世界如此无趣，所幸还有你。

周五晚上。驱车穿行在内罗毕这只大怪兽制造出来的混乱和繁华交织的梦境，不可思议地在接近晚九点的当口，又被前面堵得一动不动的车流拦住。车后座安静躺着内罗毕最好的咖啡店做的一盒纯奶油和巧克力的生日蛋糕。店里的朋友将蛋糕交给我的时候，特意嘱咐：要在两个小时之内放进冰箱呀！暗暗着急起来，摁掉音响，伸长脖子向窗外看。散了架的转盘那边，横七竖八的车辆毫无章法地挤做一堆。巨大的挖土机和砾石堆后面，一树神话般的紫色兰花楹幽幽盛放在夜空。那座路标似的奶白色印度神庙上方，清冷美丽的星河隐隐放光。突然“呯”地一声巨响，眼前升起一大朵彩色烟火。

接下来，从四面八方，一朵朵烟火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接连飞向凌乱寂寞的夜空。烟尘飞舞的街头，指挥交通的警察们都抬头望天，如天使般微笑，胳膊下面犹自夹着那一长条警棍。很久，没有看见这样美丽的烟火，毫无防备地，一下子泪眼朦胧。

朝最近的交警大声喊过去：“为什么放烟火呀？”他笑着踱步过来，在震耳的烟花绽放声中也大喊过来：“迪瓦里呀！”。忘记了呢，今天是印度教新年“排灯节”的第一天。一路慢慢挪着车，一路痴痴望进五彩纷呈的内罗毕夜空。像在一只魔法水晶球里，观望烟火满天。光明的节日迪瓦里Diwali，是灯与火的世界。憧憧魔影里，持有如一点温暖灯火般的坚定信仰。

开到过生日的朋友家。那只蛋糕，边角已化得没有了形状，赶紧丢进冰箱里去。

如此迷恋那种种神秘可能，那瞬间，产生的奇异香氛。

周六下午四点。如约出现在朋友家的厨房，开始准备迪瓦里晚餐。当其他人都因种种借口迟到或失约，一个人在那里慢慢完成一个心愿。百合与玫瑰，红酒和水晶杯，水果盘和冰激凌。晚餐是黄咖喱土豆鸡，香辣鱼排，清炒西兰花和芦笋，蔬菜沙拉和虾酱蒸蛋。接近六点，一个个电话过来，他们都马上到。

小雨过后，外面的花园鲜艳清爽。摘了一大捧红色，紫色和黄色的九重葛花瓣，搭配玫瑰花和橙子瓣儿，围在失却形状的生日蛋糕周围。一边快乐忙碌，一边吸吮手指上半溶化的美味奶油。整栋房子充满了温暖的食物的香气和花朵的芬芳。门开处，露出朋友们惊讶和歉意的面孔。不是为他们，是为了古老的节日迪瓦里。一个无语的心愿。

当美餐被快乐和勇猛地扫荡一番，又有客人赶来。人五人六，素未谋面。很多都是在异乡奔波和打拼惯了，已经久违了这样的温暖和快乐。过生日的朋友是个一向坚韧和勤勉的工作狂，被无端虐待都从不吭一声。我们围着他，英语，汉语，印度语，孟加拉语，斯里兰卡语，科库裕语的生日歌唱起来的一瞬间，他紧盯着那只彩色的花朵蛋糕。像孩子一般张大着大大的眼睛。有个喝多了的黑美女哼哼唧唧哭起来，亲吻每个人的脸颊。其实她最不相干，来蹭饭的。被弄了一脸的奶油，香水味和头油，每个人都过来说谢谢。

市区那边，烟花依然灿烂着夜空。和朋友们约好明天一起去印度神庙。肯尼亚大约有近四万印度裔，占人口总数的百分之一。修建在内罗毕，那库鲁各大城市精美的印度神庙，充分说明了印度人在这个国家的影响力和经济实力。在印度教的信仰里，财富是神赐的祝福，这几天，要将金银衣食和花朵香烛一并堆起来，祈祷称谢。

恍惚之间，沉默之间，遗忘之间。

周日清晨，在细雨中抵达内罗毕公园区的印度神庙。和以前印度爷爷奶奶同去的神庙不同，这家神庙区分男女。将靴子放在门外，一路跟着女信徒们走上鲜花香烛围绕的神台。走进里面，满堂欢欢喜喜的印度教信徒们或站着，或坐着；有的踱着步，有的打招呼。幽暗的内室，他们珠片闪闪的金银丝服饰和名贵首饰分外醒目，和神台上金灿灿的一排神像呼应，充满人间欢喜和温暖。找了一小块空地坐下来。古印度音乐迪瓦里祭神曲从神台那边飘过来，天使般安详婉转的空灵人声。

那扇布满苔藓和枝蔓的沉重石门，轻轻打开。曾经千呼万唤也无回应。安静地坐在虔诚祈祷的女信徒中间，小孩子们嬉笑着跑来跑去。在温暖的泪水里，打开心灵。远远望过去，那边朋友们近近的站在神像面前，俯首祷告。

阴影与灯火的交界之处，像是有信使御风而来。深深地看过去一眼，转过头来。如此贪恋着这人间的甜蜜和苦楚，静静地沉没在嗡嗡的祈祷声中。

朋友们说，去神庙之前不可进食，特别是不可食肉。那么祷告过后呢，可以食之所欲。我们一路杀到恩贡山后面一家名气很大的烤肉坊，马赛语叫什么奥佬奥佬的。纯印度教徒是素食者，我们这些冒牌货，和当地人一样冲着地道的煮羊舌头，烤羊腿和烤羊排来。

漫长的煎熬，肠胃咕咕响成一片。眼前是东非大裂谷蓝紫色的山峦和明亮耀眼的朵朵浮云，金合欢属的荆棘树开满金黄色的小小绒球。一道道菜式轮番上来。先是热乎乎的三只羊舌头，侍者麻利地在木条案上切成小块儿，立即抓过来沾上一点粗盐，送进口里。美食如香吻。再是一盘香脆薯条，一盘油汪汪的印度薄饼，两盘青椒洋葱拌番茄。最后是一整只烤得金黄流油的羊腿。数只手伸过来，迫不及待地将现切成小块的羊腿肉放入口中。

再没有比这更美味的了。如此新鲜多汁，如此简单正宗。山谷里面放养的山羊，没有一丁点儿多余的肥肉，没有一丁点儿膻味。被这滋味幸福着，直到再也吃不下。因为分享了这顿美餐而记住彼此。

美丽的荒原，成百上千白色的寂寂花朵，在你经过的地方，等待着。

周一，忙碌中有朋友打电话来说要请吃晚饭，特别说要做鱼。迟疑中，怀疑地答应了。一班人在去的路上，路过内罗毕印度商铺聚集的钻石大厦，突然想要喝一杯酸甜可口的印度酸奶饮料“莱赛”。经过一家小小的花花绿绿的商店，几位南亚朋友突然眼睛放光：“拌！”于是在一堆瓶瓶罐罐的香料，叶子和果酱中间，店家忙活着做了一堆叶子裹起来的香料口香糖，问了也白问，他说了一堆听不懂的香料名字。朋友们鼓着腮帮子大嚼一通，我看看他们，迟疑地将那一大颗小粽子一般的东东放进口中。一粒粒香料在齿缝和舌尖跳来跳去，嚼了一刻钟，还是干干地堆在口里。朋友们问我味道怎么样？“有趣有趣！”我口齿不清地说，趁他们不注意，偷偷吐进一旁的垃圾桶里。

晚餐到很晚才吃到。朋友一直守在一大条新鲜的非洲鲫鱼和一大棵菜花旁边忙碌，无比细心和耐心地忙了两个小时。当他揭开一口大锅的锅盖，美妙的香气扑鼻而来。金黄色的咖喱菜花鲫鱼在灯光下漂亮之极。我们开了一大支绝妙的香槟。饭，祷，爱。美味营养的家常菜，互相的祝福和关爱。迪瓦里节日的第四日，我们一起在晚餐前祷告。因为有朋友要远行。

整个雨季，突然充满了一种陌生奇异的味道。遥远的那个地方，就在心脏边缘，低语微笑。

迪瓦里第五日，最后一日。清晨起来，精心烧着玛莎拉茶。窗外，细雨蒙蒙，一树树兰花楹垂落下沉甸甸的蓝紫色花串儿。整个天空阴霾忧郁。茶香弥漫，跟随着记忆。

捧着一盏浓郁的香茶，靠着舒适的大靠枕，我们安静地望着窗外。

宁愿遗落在时间之外，却恰好停留在他的指尖。

惊诧间回首，他已经消失在机场的人流里。像不曾来过。

迪瓦里的最后一日。晚上清晰地梦见一片温柔的野花地，水粉画一般湿漉漉的美丽彩色。粉红色，水蓝色的小动物轻盈跑过。一只神奇的彩色鹦鹉，和一大群白鸽走过金色的沙漠。

笑着醒了，原来我是如此贪恋人间的美丽烟火。

黑暗的折磨，光明的烟火，魔道同生。

怕与爱的滋味，一般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