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七夕
(2010-08-16 19:01:27)
标签:
杂谈 |
今夕七夕
张爽
习惯了晚饭后在街上走走,有时候心情不是很好的时候,走一走,坏的心情就释放掉了。一个出离了愤怒的人,在人流如织的散步人群中,散淡地游走,感觉到的是广漠的空旷与淡淡的寂寥。我走去时总是习惯地看一下天,这一天,天空是晴的,西边天际有一弯如镰的月,月色浅淡至极;一个多小时后,我回转时再看天,天已是混沌阴着的了,不知月在何处,不知云在谁边?
忽然想到今夕何夕,忽然想到日子的繁复和漫长,忽然想到明天,明天会是个怎样的日子?更深的寂寞已经如水般汹涌而来,来就来吧,该来的总要来,既然不能拒绝,既然选择了承担,既然如歌的岁月不再,花样的年华也随了逝水,既然我们还活着而不是已经死亡,既然永远谁都不知道该有多远,那就爱吧恨吧温暖吧伤痛吧踏实地活着吧。
活着,总是漫长。活着,总是好的。
就想到小的时候。小的时候,我是个笨笨的孩子,五岁多才会说话,样子有点呆傻,心却敏感又多忧郁。我常常一个人坐在高高的河岸上,望着对面那个山梁、山梁上那条白色的小路、小路旁那棵老杏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盯着老杏树发呆,不知道那棵老杏树为什么在春天里会开出粉红的花朵来。我觉得那粉红的花朵,有点像梦。那该是老杏树年轻时的一个梦吧。
我和老杏树之间隔着一条河,那条河不大,也不小,却没有名字,我就给她起了个名字,我叫她月牙河。她弯弯走来的样子也的确像是个月牙的样子。月牙河在月光下脉脉流淌,闪着迷人的光泽。在河岸,我会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直到四面大山变成恐怖的影子,直到白色的小路转入黯淡阴影,直到老杏树枕着自己年轻的酣梦入睡,直到把自己的眼睛盯的发酸,把脑袋想的生疼了才起来起身往回走。
我的身后,就是生养我的小村,是有烟火气息的家,那里有我的父亲母亲和姐妹兄弟。
脚一踏到大路的时候,母亲召唤的声音就焦急地响了起来。她的声音是放大了的,有些细、有些尖,在黄昏中,甚至有些发闷,因为四面大山,那声音还会发出浑厚的回响。她喊:回来了~~吃饭了~~。听到那声音,我的眼里会一下满含了泪水。我加快脚步,跑向那个声音,那个声音是寂寞童年里最深厚的温暖啊。
每次,母亲都要问我:干什么去了,这么久?我总是呐呐地说不出一句话来。我会伤感和愧疚。我不能告诉她,我半天半天坐在河岸上,坐在老杏树的对面,经常想的问题。因为那些问题让我困惑和害怕。
那时候多好。那时候,父亲母亲都健康地活着,姐姐们没有嫁走,哥哥还做着他的空军梦,那时候,我家门前有个很大的院子,院子外是一围矮墙,矮墙上爬满了倭瓜蔓和豆角秧,倭瓜有的已大如磐石,豆角开着淡紫色的小花,院子里,总会有一架一架的黄瓜和豆角,黄瓜都长着宽大的叶子,淡黄的小花,黄瓜都长不大,长到手指那么粗细就被贪嘴的谁给偷吃了。
我们吃完了饭,都在院子里乘凉,父亲一棵一棵地抽着他的纸烟,直到很厉害地咳嗽起来;母亲手里摇着把扇子,其实,老家的七月晚上是很凉爽的看,她那样摇着扇子,只是一种顺延下来的习惯而已。父亲母亲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什么,张家长李家短地议论着什么,我全然记不清楚。只记得母亲在谈话的间隙会偶尔仰起头来,指点着我们看天上那一勾如镰的新月。这时候母亲的脸上总会朦胧起一层浅淡的笑来。
母亲说:“日子过得快啊,转眼就是七夕了。”
我问:“娘,娘,什么叫七夕呢?”
娘说:“七夕……七夕就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牛郎想织女了,天上就会搭起一座鹊桥来,牛郎要在鹊桥上去看织女。”
我问:“娘,牛郎和织女是两口子吗?”
娘就细声给我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娘说牛郎啊是个忠厚的小伙子,父母早死了,嫂子虐待他,给他九头牛,却让他赶十头牛回家。牛郎上哪找那头牛呢。牛郎伤心的时候,就碰着个白胡子老头,白胡子老头告诉他深山里有头病倒的老牛,没人管没人要,问牛郎要不要,牛郎就翻山越岭,走很远很远的路去找老牛,给老牛喂新鲜的草料吃,老牛吃了草料有了精神就对牛郎说,自己天上的神仙,因触犯了天规被贬下仙界,摔坏了腿,无法动弹。他这病需要用百花的露水洗一个月才能好,牛郎就不畏辛苦,白天为老牛采花接露水治伤,晚上依偎在老年身边睡觉,到老牛病好后,牛郎高高兴兴赶着十头牛回了家。
牛郎回家后被狠心的嫂子赶出了家门,只好一个人出来过苦日子。有一天,牛郎看上了和仙女一起偷着下凡的织女,织女也喜欢上了这个人间憨厚的小伙子,他们就在老牛的帮助下结为了夫妻,生了一儿一女,一家人生活得要多幸福有多幸福。但是好景不长,他们的事很快便被王母娘娘知道了。王母娘娘亲自下凡来,要强行把织女带回天上。为了帮组牛郎上天去追织女,老牛让牛郎拉着儿女,穿着它的皮做成的鞋子,一起腾云驾雾去追织女,眼见就要追到了,王母娘娘拔下头上的金簪一挥,化成了一道波涛汹涌的天河,牛郎和织女就被隔在两岸,牛郎在河这边哭,织女就在河那边哭……
娘说到这里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的眼里也会掉出几滴眼泪。
我问:“娘,那牛郎织女就永远不能见面了吗?”
娘说:“后来,他们的哭声感动了天上飞着的千万只喜鹊,那些喜鹊用自己的身子为他们搭成座鹊桥,牛郎织女就走上鹊桥相会了。”
我问:“娘,牛郎那么喜欢织女,织女一定很好看吧?”
娘说:“好看。你这会端盆水,放到黄瓜架下,过一会就能看到织女的样子了,你别出声,还会听到牛郎织女的说话声,他们说的是悄悄话,要非常仔细才能听的见,有时,还能听见织女的哭声呢。”
我问:“娘,他们见面了在一起了为什么还要哭呢。”
娘说:“织女命苦啊,织女一年才能见一次自己的丈夫。所以她才会哭啊。”
我家里有个黄铜盆。我去水缸把铜盆接满水,歪歪扭扭地往院里的黄瓜架下端。黄瓜架子都搭的大,架子是用胳膊一般粗的树干搭成的,架下的空间就显得很大,那些黄瓜叶,也大如荷叶,团团的长着,把整个架子很好地遮蔽起来,就跟个绿色小帐篷似的,我就钻进去,仔细把铜盆放在地上,就着黄瓜叶筛下的那弯清月的碎光,等着看铜盆里织女的形象。等待的过程是漫长的,有时候,我的眼睛都瞪酸了也没见到铜盆里的织女,脖子都一个姿势地僵硬了,耳朵里还是没有牛郎织女的哭声,我只是听到娘在轻声哼着一首我听不懂的歌。娘的歌是这样唱的:“乞手巧,乞容貌,乞心通,乞颜容,乞我爹娘千百岁,乞我姐妹千万年。”我就想,还是在北京城读过书的娘学问大啊,我什么时候才能去北京读书呢。
在娘的歌声里,我有时就困了,把小小的身子团缩在黄瓜架下,一会就睡着了。
后来我真的听到了有哭声隐隐传来,那声音细微、几近飘渺,我就慢慢睁开眼睛,铜盆里的水也似在摇动,而且,我真切地看到了水里的月影云影甚至织女的影子,织女真的很好看呢,只是她微低着头,脸上是如水般的忧愁。我就站起来喊:“娘,娘,我看到织女了,我听到织女的哭声了。”
我从黄瓜架下爬出来,织女的哭声逐渐大起来,后来我才发现织女的哭声是从邻家放着的戏匣子里传出来的……
第二天,我总是很早就起来了。可不管起来多早,我都看不见我的父亲母亲,他们总是比我们起的更早到山里、地里去忙碌了,哥哥姐姐也都背着书包去上学了,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就又跑过马路坐到了高高的河岸上,脚下月牙河还是一路弯弯地走着,弯弯曲曲的,如心事苍茫的妇人,月牙河上,有石头搭起的浮桥,桥上有人和牲畜留下的气息,一条白色的小路正从河滩爬上对面的山梁上去,小路上有三两个进山割柴或放羊的人,他们旁边有缓慢行走的牛或咩咩乱叫的羊,他们和牲畜们散漫着走过,没有人注意过那棵老杏树。
那时正是七月。七月的老杏树不再有粉红色的梦,也不再结青涩的果实,七月的老杏树只剩下一身枝叶扶疏的苍翠,绿的有点发暗,黧黑的枝干,苍老的有点让人伤心。
我的父亲母亲可能永远不会知道我幼小的担心:因为听说那棵老杏树下死过人,我那时的情绪总会纠缠在一些生生死死的问题上,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生的,也不知道死去又是个什么样子,我只知道死是恐怖是黑暗,是比黄昏还要迫近的压抑,死还是空旷是无助,是比童年还要深的寂寞。我那时常想,父亲母亲也会死吗?他们会在哪一天离开我,他们离开了我,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又该如何去面对生活?
如今,在已渐进不惑的日子里,我童年时的忧伤再次如水般汹涌而至,他们把我淹没,让我无路可逃。是啊,今夕何夕?今天不又是传统的七夕节了吗?想到遥远童年里的黄瓜架,想到母亲的故事和歌谣,我的眼泪终于再次控制不住地汹汹而来:我的月牙河,我童年的老杏树,我的父亲母亲啊,你们,在天堂,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