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无名氏《望海潮》赏析
(2018-03-30 09:4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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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无名氏《望海潮》赏析
谢燕颉
(一)
南宋绍兴二十年(1150),浙江台州府黄岩县营妓谢姬与诸生杨芳相爱相恋,情好甚笃,然而却遭到鸨母的坚决阻止。趁着端午节赛龙船的机会,两人相约偷偷地见了面。大哭一场后,然后痛饮一杯,从船上双双跳入永宁江中自尽了。
有无名氏作《望海潮》词以凭吊。对这对难成眷属的有情人给予了深切的同情,并衷心祝愿他们的灵魂能早日得到安息。此词先为吴曾《能改斋词话》采集,后又收录在《全宋词》中,流传天下,流芳百世。
从此,常有失意少女在黄岩旧城的北门浮桥投江自尽,让人们深以为忧。风水先生说,这是因为浮桥形状如蜈蚣,以毒杀人,应当在筑塔以镇。塔成,说鸡是蜈蚣的天敌,因而取名鸡鸣。鸡鸣塔,六面三级,位于黄岩旧城北门浮桥南头。
《全宋词》卷十四有无名氏《望海潮》(吊杨芳与黄岩妓投江)词云:
彩筒角黍,兰桡画舫,佳时竞吊沅湘。古意未收,新愁又起,断魂流水茫茫。堪笑又堪伤,有临皋仙子,连璧檀郎。暗约同归,远烟深处开沧浪。
倚楼魂已飞扬。共偷挥玉箸,痛饮霞觞。烟水无情,揉花碎玉,空馀怨抑凄凉。杨谢旧遗芳。算世间纵有,不恁非常。但看芙蕖并蒂,他日一双双。
据宋吴曾《能改斋词话》卷二载:“作词以吊杨谢:绍兴庚午,台之黄岩妓,有姓谢与姓杨者,情好甚笃,为妪所制,相约夜投诸江。好事者为《望海潮》以吊之。彩筒角黍,兰桡画舫,佳时竞吊沅湘。古意未收,新愁又起,断魂流水茫茫。堪笑又堪伤。有临皋仙子,连璧檀郎。暗约同归,远烟深处弄沧浪。倚楼魂已飞扬。共偷挥玉筯,痛饮霞觞。烟水无情,揉花碎玉,空余怨抑凄凉。杨谢旧遗芳。算世间纵有,不恁非常。但看芙蕖并蒂,他日一双双。”
据清叶申芗撰《本事词》载:“《望海潮》吊杨谢词:绍兴庚午岁,台州黄岩营籍有谢姓妓,与杨生情好甚笃,为其妪所制,不遂其愿,乃相约投江。好事者为赋《望海潮》吊之云:‘彩筒角黍,兰桡画舫。佳节竞吊沈湘。古意未收,新愁又起,断魂流水茫茫。堪笑又堪伤。烟水无情,揉花碎玉,空馀怨抑凄凉。杨谢旧遗芳。算世间纵有,不恁非常。但看芙蕖并蒂,他日一双双。’”
(二)
角黍,即粽子。以箬叶或芦苇叶等裹米蒸煮使熟。状如三角,古用黏黍,故称。兰桡,为小舟的美称。画舫,一种装饰漂亮、美丽的游船。佳时,指美好的时光;良辰。沅湘,为沅水和湘水的并称。战国时期楚国诗人屈原遭放逐后,曾长期流浪沅湘间。古意,指拟古诗,托古喻今之作。断魂,指灵魂从肉体离散,又指爱得很深或十分苦恼、哀伤。连璧,并连的两块璧玉。比喻并美的两物。檀郎,指潘岳,世称潘安者。潘岳,字安仁,小字檀奴,荥阳中牟(今河南)人,西晋文学家。旧时人称美男人为“檀郎”,女子也以其作夫婿或所爱男子的尊称。沧浪,苍青的波浪。沧浪水,《孟子·离娄》载,孔子周游列国时,听到小孩子唱了一支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史记》说法有三,一谓汉之别流;一谓地名,非水名;一谓汉水。自屈原被逐的典故之后,“沧浪”的内涵就丰富起来,含有隐逸的主题了。倚楼,倚靠在楼窗或楼头栏干上。玉箸,指玉做的筷子;亦指思妇的眼泪。霞觞,犹霞杯。亦作“霞盃”。盛满美酒的酒杯。烟水,为雾霭迷蒙的水面。空余,意思是空着的;未被占用的。怨抑,意思是怨恨抑郁。凄凉,指悲苦;寂寞;冷落。遗芳,指寒冬季节百花凋谢之后而遗留下来的香花芳草,如兰花、菊花、梅花等。不恁,不恁的,亦作 不恁地,不这样。非常,很;极。特别;不同寻常的;突然,意外的事变。芙蕖,即莲花,古代称法。并蒂,指两朵花并排地长在同一个茎上。并蒂:亦作“并蔕”。比喻男女合欢或夫妇恩爱。他日,将来;来日,将来的某一天或某一时期;以往;昔日。
此词的大意是,五彩竹筒里装满了香糯粽子,小舟和游船正往来不绝,在这美好的时光里,于沅水和湘水江面上竞相行驶,以凭吊爱国诗人屈原。人们的思古之情尚未收起,却又增添新的忧愁,因为在茫茫的流水中又有灵魂与肉体断然离散。这件事显得是可笑而又可悲。有一位美丽的临皋仙女,与赛潘安珠连璧合貌的情郎。暗暗约好一同命归西天,在远处的云烟深处,开辟了苍青的波浪。倚靠在楼窗或楼头栏干上的灵魂,已经飞舞飘扬。先是共同地偷偷抛洒玉筷一样粗的眼泪,然后痛饮盛满美酒的酒杯。雾霭迷蒙的水面多么无情,来回擦搓鲜花,反复粉碎白玉,未被占有的只有那怨恨抑郁和满目凄凉。杨芳和谢姬依然是那寒冬季节遗留下来的香花芳草。就算世间纵有,也不是这样不同寻常。且看那莲花两朵花,并排地长在同一个茎上,将来的某一天,一同双双出现。
(三)
据近代史学家《骨董琐记》卷四宋官妓营妓载:“宋太宗灭北汉,夺其妇女随营,是为营妓之始。后复设官妓以给事州郡官幕不携眷者。官妓有身价五千,五年期满归原察。本官携去者,再给二十千。盖亦取之句栏也。营妓以句栏妓轮值一月,许以资觅替,遂及罪人之孪乃良家缮狱候理者。甚或掠夺诬为盗属以充之。最为批政。南宋建国,始革其制。”
营妓谢姬的悲惨故事让人唏嘘不已,但也不乏有幸运者。如:
据苏轼《天际乌云贴》载:“‘天际乌云含雨重,楼前红日照山明。嵩阳居士今何(在),青眼看人万里情。’此蔡君谟《梦中》诗也。仆在钱塘,一日谒陈述(古),邀余饮堂前小合中。壁上小书一绝,君谟真迹也。‘绰约新娇生眼底,侵寻旧事上眉尖。问君别后愁多少,得似春潮夜夜添。’又有人和云:‘长垂玉筋残妆脸,肯为金钗露指尖。万斛闲愁何日尽,一分真态更难添。’二诗皆可观,后诗不知谁作也。杭州营籍周韶,多蓄奇茗,常与君谟斗,胜之。韶又知作诗。子容过杭,述古饮之,韶泣求落籍。子容曰:‘可作一绝。’韶援笔立成,曰:‘陇上巢空岁月惊,忍看回首自梳翎。开笼若放雪衣女,长念观音般若经。’韶时有服,衣白,一坐嗟叹。遂落籍。同辈皆有诗送之,二人者最善。胡楚云:‘淡妆轻素鹤翎红,移入朱栏便不同。应笑西园旧桃李,强匀颜色待东风。’龙靓云:‘桃花流水本无尘,一落人间几度春。解佩暂酬交甫意,濯缨还作武陵人。’故知杭人多惠也。”
蔡君谟,即大书法家兼品茶大家蔡襄,陈述古,即杭州太守陈襄。《天际乌云贴》的后半段为《杭州营籍帖》,均记载的是营妓周韶的故事:
北宋熙宁年间,婺州知州苏颂有事到杭州公干,杭州知州陈襄设宴招待,由营妓周韶侍宴。周韶为苏杭名妓,常与达官贵人频繁来往,曾数次在“斗茶”击败蔡襄。席间周韶请求苏颂帮她落籍从良。苏颂指着廊下笼内的白鹦鹉说:“你若能以它为题,吟一首好诗,我就替你向陈太守求情。”周韶便自比为笼中白鹦鹉,即兴赋诗道:“陇上巢空岁月惊,忍看回首自梳翎。开笼若放雪衣女,长念观音般若经。”诗成,众人为之喝彩。
时苏轼也在座,帮忙说周韶正在居丧期间,故而身着白衣。经二苏的帮助,周韶得以脱籍。苏轼也曾作诗一首《常润道中有怀钱塘寄述古五首》其二云:“草长江南莺乱飞,年来事事与心违。花开后院还空落。燕入华堂怪未归。世上功名何日是,樽前点检几人非。去年柳絮飞时节,记得金笼放雪衣。”
周韶临行时,当时很多妓女来送行。同为官妓的胡楚与龙靓各赠诗一首,胡楚诗云:“淡妆轻素鹤翎红,移入朱栏便不同。应笑西园旧桃李,强匀颜色待春风。”龙靓诗云:“桃花流水本无尘,一落人间几度春。解佩暂酬交甫意,濯缨还做武陵人。”
这两首诗颇有深意,可见宋朝营妓文采非凡,可以和当时的诗词名家媲美。据宋赵令畤《侯鲭录》载:“同辈皆有诗送之。胡楚、龙靓者最善。”
据宋文林郎胡仔《苕溪渔隐》载:“广汉营妓,小名僧儿,秀外慧中,善填词。有姓戴者,忘其名,两作汉守,宠之,既而得请玉局之词以归。僧儿作《满庭芳》见意云:‘团菊苞金,丛兰减翠,画成秋暮风烟。使君归去,千里倍潸然。两度朱幡雁水,全胜得,陶侃当年。如何见,一时盛事,都在送行篇。愁烦梳洗懒,寻思陪宴,把月湖边。有多少风流,往事萦牵。闻道霓旌羽驾,看看是,玉局神仙,应相许,冲云破雾,一到洞中天。’”
苏颂成全了营妓周韶,苏轼也成全了一个营妓陈状。苏颂、苏轼不仅为忘年诗友,而且同出欧阳修门下,他们都是欧阳修出任主考官时中的进士。
据宋王辟之《渑水燕谈录》载:“苏子瞻通判钱唐,尝权领郡事。新太守将至,营妓陈状,以年老,乞出籍从良。公即判曰:‘五日京兆,判状不难,九尾野狐,从良任便。’有周生者,色艺为一郡之最,闻之,亦陈状乞嫁。公惜其去,判云:‘慕周南之化,此意诚可嘉,空冀北之群,所请宜不允。’其敏捷善谚如此。”
苏子瞻即苏轼,任杭州通判时,批准了营妓陈状从良。苏轼自杭州召回朝廷,路过京口、润州太守林子中设宴款待。座中营妓郑容、高莹出牒(出牌),林子中命呈牒于苏轼。苏轼见牒上是二妓女求落籍、从良。苏轼时在作客,不便作主,便索笔题了这首词于牒后,批准郑容、高莹俩落籍从良。
苏轼作《减字木兰花》云:“郑庄好客,容我尊前先堕帻。落笔生风,籍籍声名不负公。高山白早,莹骨冰肌那堪老,从此南徐,良夜清风月满湖。”这首诗每句首藏一个字,合起来便是“郑容落籍,高莹从良”八个字。
(四)
营妓谢姬不象周韶、陈状、郑容、高莹她们那么幸运。江州名妓谢玉英结识北宋著名词人柳永也是千古佳话。
柳永经有司举荐,朝官保奏,便被除授浙江余杭县宰。赴任之日,前来送行的人竟然基本上都是妓女,翠袖红裳,场面十分壮观。
他路过江州,自然便去访问当地名妓谢玉英。弄得柳永留恋不舍,住上了三五时日。两人相知相悦,如鱼得水,如柳永便《两同心》二首所志:“嫩脸修蛾,淡匀轻扫。最爱学、宫体梳妆,偏能做、文人谈笑。绮筵前、舞燕歌云,别有轻妙。饮散玉炉烟袅。洞房悄悄。锦帐里、低语偏浓,银烛下、细看俱好。那人人,昨夜分明,许伊偕老。”其二:“伫立东风,断魂南国。花光媚、春醉琼楼,蟾彩迥、夜游香陌。忆当时、酒恋花迷,役损词客。别有眼长腰搦。痛怜深惜。鸳会阻、夕雨凄飞,锦书断、暮云凝碧。想别来,好景良时,也应相忆。”
柳永还将谢玉英比拟为仙女许飞琼,从而作《玉女摇仙佩》云:“飞琼伴侣,偶别珠宫,未返神仙行缀。取次梳妆,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姝丽?拟把名花比,恐傍人笑我,谈何容易。细思算,奇葩艳卉,惟是深红浅白而已。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须信画堂绣阁,皓月清风,忍把光阴轻弃?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美!且恁相偎倚,未消得怜我多才多艺。愿奶奶兰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意。为盟誓,今生断不辜鸳被。”
临行之前,柳永又作名词《雨霖铃》一首抒情寄意:“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 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柳永经人举荐升为屯田员外郎。一日柳永在名妓赵香香家中昼寝,突然梦见有一黄衣吏从天而降,说道:“奉玉帝敕旨,《霓裳羽衣曲》已旧,欲易新声,特借重仙笔,即刻便往。”一觉醒来,便讨得香汤沐浴,并对赵香香道:“适蒙上帝见召,我将去矣。各家姊妹可寄一信,不能候之相见也。”言毕,瞑目而坐。
赵香香一看柳永真的已死,便慌忙报知谢玉英。谢玉英一听,便立即赶去。一步一跌,哭着惊天动地。
虽然柳永做过两任官员,却毫无家计,由谢玉英象妻子一般料理其后事。谢玉英衰绖做了主丧,在乐游原上择吉买了一块隙地筑坟,择日安葬柳永。坟上竖一小碑,只铭刻“奉圣旨填词柳三变之墓”数字。出殡之日,同僚相知前来送葬。只见满城妓家,无人不到,一片缟素,哀声震地,甚为感动。
不逾两月,谢玉英也因哀伤过度,也得病而死。众妓家便将她附葬于柳永坟墓之侧,让他们生死相依。自此以后,每年清明左右,春风骀荡之时,诸名妓便不约而同,各备祭礼前往柳七官人坟上,挂纸钱拜扫,唤做“吊柳七”“上风流冢”。才子营妓,惺惺相惜。谢玉英出身卑贱,却气概不凡。
无名氏的《望海潮》,不由让人想起柳永传世名作《望海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