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中的句读
(2012-05-27 11:4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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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城夜市旧书摊花两元淘得孙正刚著《词学新探》(天津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这是一本讲词之格律的小书。卷首序为红学家周汝昌所撰,他是作者昔年燕大时的同窗,序中一处提到苏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引起我的好奇:
“前人讲东坡‘大江东去’,误‘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为‘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又误‘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髮’为‘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髮’,翻曰:‘东坡不拘拘于格律’,‘只要词佳,可以打破格律’云云。此诚笑谈。试思乐曲节奏,自有句读停顿,戏剧曲艺,莫不皆然,岂有可以任意将下句之字‘唱入’上句,上句之字‘歌归’下句之事?即今日之白话新曲,亦难有不按句读的唱法与谱法。此理又至明,本不复杂,而误解误说者尚如彼。则正刚此书,固有其不可没者矣。”
页底又有注解云:
“‘当年’,谓‘正当年’‘年富力强’,非‘昔年’义。‘了’,‘全然’,‘了雄姿英发’,犹言‘全然一派……气象’;
此不免令我大吃一惊,因不仅中学语文课本,我从来所得见诗词选本,此词句读正是周汝昌所斥之错误断法,自小也是如此熟读于心。弄清此案似有两种办法。一是以字义断句。关键是查考“了”字在文言中的用法。因“多情应笑,我早生华髮”与“多情应笑我,早生华髮”,意思上庶几相同,唯考“小乔初嫁了”与“了雄姿英发”孰更合理。其二以词之格律来判断。视此二处“四、五”断句和“五、四”断句孰合词律。然《念奴娇》为熟词牌,古人填者甚众,异体正多,且因一词特别优秀在格律上另立标杆者也不乏其例,东坡此词似正有此威望。
先来研究“了”字,因查了手里有限的几种汉语工具书,结果对周汝昌所说却颇为不利。所有工具书上,“了”皆有如下两种用法:其一作副词“完全、全然”讲(周汝昌所主张),但亦能作助词,放在句末或动词、形容词后,表示完成,“初嫁了”也并非讲不通。权威的《辞海》、《汉语大字典》及上海辞书出版社的《古汉语大词典》,均直接置“小乔初嫁了”于“了”作助词的义项下举为例证。《辞源》虽未援引此例,但在“了”作“完全”的义项下却特别注明,“多用在无、不之前”,意即如周汝昌所言之“正面用法”是鲜见的,诸辞书也未能查到“正面用法”的例子。但周汝昌毕竟是治学严谨的学者,他说有“正面用法”绝不会是空穴来风,《辞源》亦未断言不能如是用。慎重起见,决定还是来查词谱考察格律。
《白香词谱》以唐宋以来诸词家名作为选词标准,《念奴娇》一阕未选东坡“大江东去”词,却选了次东坡韵的元萨都刺之“石头城上”。萨都刺此词上两处均为“四、五”断句,“东风辇路,芳草年年发”、“繁华镜里,暗换青春髮”,与通行的“大江东去”“五、四”断句不同。这是否说明,不仅次韵者,选词者也以为通行的东坡此词句读格律有异,不足效法,所以不选?龙榆生《唐宋词格律》等现当代词律书亦多以东坡“大江东去”为变格。但究竟是东坡本来就创了这么一阕变格,还是如周汝昌所说,为后人误解、误断成了变格?又查了中国书店1983年影印的清康熙五十四年内府刻本《钦定词谱》,终于在词后的小字注解里庶几找到答案。《钦定词谱》列《念奴娇》十二体,其中仄韵以东坡“凭高远眺”词为正体,列通行的“大江东去”为变格之一。但在此变体后有注解云:
“《容斋随笔》载此词云:‘大江东去,浪声沈,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孙吴赤壁。乱石崩云,惊涛掠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处,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是,笑我生华髮。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词综》云:‘他本〈浪声沈〉作〈浪淘尽〉,与调未协。〈孙吴〉作〈周郎〉,犯下〈公瑾〉。〈崩云〉作〈穿空〉,〈掠岸〉作〈拍岸〉,又〈多情应是,笑我生华发〉,作〈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益非。而〈小乔初嫁〉宜绝句,以〈了〉字属下句乃合。’按容斋洪迈南渡词家,去苏轼不远,又本黄鲁直手书,必非伪托。《词综》所论,最为谛当。但此词传诵已久,采之以备一体。”
据此注解,始知现今通行之“大江东去”词,不仅句读上可能有误,字面或也已遭后人窜改。按《钦定词谱》认可的《词综》所论,两处句读均应以“四、五”断开为是,“了”字应归下句,周汝昌所言大体不差。有意思的是《钦定词谱》迫于此词传诵已久,亦不得不将其所不认可的通行体采之备为一体,可见流俗力量之巨大。或此问题古人早存争议,《词综》所论也并不谛当?然以《辞海》等辞书之权威,将一至少是有极大争议的“小乔初嫁了”堂而皇之采入辞条作释义之例证,未免失之轻率。
观周汝昌所作序言,似并未读过《词综》所论,其仅凭自身词学修养和古汉语修养即可指流俗之谬,殊堪佩服。唯一的缺憾是,因读书有限,孤陋寡闻,迄未见周先生所言“了”字作“全然”之“正面用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