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刊于2020年第1106期《新民周刊》"明人纪事“专栏"

赠书

安谅

老同学柳把这本封面以墨绿为主色调的书，举至明人眼前时，明人还未反应过来，待看见扉页上的题词，他才梦中惊醒般接过书，又反复端详，他才嗒然若失：“这真是你网上搜来的？！“柳眼都不眨地点了点头，又坚定地说了一句：“骗你干嘛！“

这本自己的，又恭恭敬敬地题了词，签了名的著作，分明是自已寄给夏老师的，怎么会出现在网上呢。他记得很真切，他当时在北京进修，样书到手后，他就先给几位好友，包括夏老师，寄了这本书。他题写的字是：赠尊敬的夏老师，敬请雅正。随后，签上了名字。寄出后，他还和夏老师打了电话，夏老师还向他表示了祝贺。这是自己第三本经济学与生活方面的随笔，题为《生活中的经济学》。他想曾给自己上过宏观经济学的夏老师，一定会给予自己赞赏的。没想到，夏老师见面后，只字未提此书。那天老师是病卧在家，他和柳去看望。他的太太忙碌着，他们原先雇用的保姆也‘不见了。他曾在老师的书房留意过，那顶天立地的大书架上，签名书的区间里，有明人其它几本书，《生活中的经济学》却踪影全无。他没敢问，夏老师是个严谨治学之人，或许他是不喜欢自己的这本著作？老师那天的状况也不太好，他老伴说，因为吃了药，有点嗜睡，他和柳也就没有多待。但心里的结却形成了。

柳今天到他那儿，把这本书搁在他面前时，他心里挺难受的。这本书被老师当废书处置了，有人又将这本书放到了网上，因为有作者的签名，开价是500块钱。柳把它买下了，送到了明人那儿。

这夏老师怎么了？

明人记得在念博士那会，某天，夏老师竟然来学生宿舍串门了。他先到了柳那边，柳的房间杂乱无章，柳有些不好意思，夏老师笑笑，也没说什么，他在柳的简易书架上浏览了一眼。似乎随意地问道：“我给你的书呢？“柳顿时慌乱起来。上个月，夏老师，也是夏博导，将新出的一本专著，签好名，赠送给了明人等几位学生。夏老师是有一定名声的经济学教授，得到他的著作，当是幸事。不料，夏老师还有这习惯，笑着追问他的赠书在哪？柳只得艰难地嚅动了一下嘴巴。他把夏老师的书竟放在卫生间的书袋里了！夏老师过去翻了翻，笑而无语。又到了明人的房间，幸亏房间刚整理过，还有点模样，老师的那本书是和成捆的书，用绳子系紧了，搁在那个床头柜上的。明人还带点侥幸，却不料夏老师开腔了，说你这就对我的赠书不珍惜了。也没好好看吧。我有一个习惯，我把别人给我的赠书，从来都会认真翻阅，而且统一放置在书架上。夏老师显然对他有点不满。

明人当时心里也在嘀咕：柳把赠书放在卫生间，怎么我还不如他呀。他没敢说出口。夏老师却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柳是抽时间在读书。这是爱书的表现。"明人把话咽下肚腹了。

毕业多年后，有机会去夏老师家。夏老师的书房令人惊叹。特别是挑空的客厅，整墙的大书厨，与夏老师的博学和涵养极为匹配。自己的拙著和其他同学的，也占据着书厨的中间，足见夏老师的气度和谦逊。他对夏老师的敬重也明显增加。

但这回他失落了。那本他自以为不赖的《生活中的经济学》，似乎是被夏老师轻视乃至排斥了。他对夏老师也不无失望。

总算把这茬事给淡忘了，他又接到老同学柳的电话，说夏老师这阵子病得不轻，是不是一起去探望他。明人答应了。

在医院里，夏老师正躺着打点滴。见他们来了，连忙让老伴扶他起来。脸色苍白，身子骨也显虚弱。他青筋凸出，老年斑布满的手，握住了明人的手。轻声慢话地交谈中，夏老师忽然脸生歉意，说：”真对不起呀，明人。"“嗯？老师，您说什么？"明人讶然。夏老师说：“你的那本书，我记得快递送到了，可一直沒找着，也许是被保姆搞错了，随意处理了。或者是我老了，记忆出问题了。也不好意思再问你。""哦，这没关系的，我再给您一本就是了。"明人急忙回道。"这是赠书，对赠书我应该很好爱惜的。这是你的心血呀。“夏老师嗓音略颤，显然说话有点力不从心，也带着点激动。他老伴急了，让他不要说话了。她对明人说："他为这已和我唠叨好多次了，还让我给了保姆一笔钱，把她辞了。说以后任何书籍，他自已来处理。""还是自己对待好，书就是我们这些人的宝贝呀！“夏老师又说了一句。"是呀，你们读书人也都是宝贝，我们不是。"他老伴娇嗔了一句。夏老师笑了："都是宝贝，都是宝贝。"明人心一热，连忙转过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