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刊于2020年9月5日《解放日报》朝花副刊

浴事

安谅

    洗浴，又曰沐浴或洗澡也，上海人则叫"汰浴"。古来起居之要事， 甚至有说，欲养性必先修身，欲请心必先洁体，苛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因此沐浴被看得很重，圣人纷纷为之，并以此为律。常人也多多效仿，隋唐沐浴节也盛极一时。

我儿时以为汰浴是一件愉快而麻烦的事。多半是在家里，用澡盘洗浴，至多算是泡足，即便后来也备置了大澡盘，不到一米直径，注入冷水，又倒了好几瓶开水，人坐进去，也就是腿股浸水，上身还得用撩水泼洗，洗完后，收缀又费一番功夫，天热必然再出一身汗水。方才的浴，算是白洗了。严寒时节，这就更行不通了，寒冷砭骨，赤裸裸地半浸半泡的，是不堪忍受的冰火两重天。况且那时全家就一间房，一人洗澡，全家人就都得避开撤离。如此排场，也是不小的折腾。那时父亲偶尔也会带我到港区去沫浴。一年也没几次，除夕前日安排多些。港区管得紧，这类打擦边球的事，父亲也是勉为其难。

  港区的浴室不小。但应该是下班时才开放的，人也济济一堂，摩肩接踵。淋浴，泡浴都有。我怕水烫，在澡堂子不敢久泡。父亲泡得时间长，还让我多泡一会。我就有点承受不了。于我而言，淋浴就放松自如些，莲蓬头放出的水，可自己调温，从上倾泻而下，反复冲洗，洗得通体舒泰。父亲是扬州出生。扬州历来有早上皮包水（吃汤包），晚上水包皮（泡浴）的习惯。

   那时也常有货轮停泊在港区修理。难得的二三次，父亲和工友也会带上我，在休息时间洗个热水澡。货轮上的澡堂子小而闷热，鼻腔里还会飘进些许机油味儿。但就三，四个人，比大澡堂人挤人的，这里就舒适多了，可以划入尊享版的。

  平常父亲带我上的，还是公共浴室。那时，在浦东南路塘桥路口，有一个塘桥浴室。那里比港区澡堂子更是热闹了，差不多要排队等候了，各色人等混在一起，混浴之说是十分形象的。澡堂池子，也像下饺子似的，水雾弥漫之中，还隐约有一种怪味，是男人各种人体味儿的杂糅。公共澡堂供应热毛巾，这一点港区浴室及不上了。洗浴之后，澡堂师傅递上一条干净的热毛巾，擦拭湿漉漉的身子，很是爽快。在暖融融的休息室里稍坐，偶尔还能觅得一席躺椅，惬意地摊开四肢，人之乐趣仿佛尽在其中了。时不时，还会再派送冒着热气的毛巾。得向澡堂伙计甜甜，亲热地喊叫两声"师傅”，他就可能目光飘来，从远处将毛巾打着旋，飞送过来。不偏不倚，真巧一把可以接过，有点烫，但特爽，抹去脸上丶身上又沁出的汗液，那一种舒爽，是不言而喻的。

    自从搬了新居，家里有了狭小但独立的卫生间，澡堂就不再去了。最初，我们住一楼。青春年少的我，也许患上了敏感过虑症。原本好好的窗玻璃，让我介意并多疑起来。我告知父亲，这玻璃看得透，汰浴不自在。父亲也仔细察看了这半透明的玻璃，点点头，但并没下一步行动。我先是自我防备，汰浴时，身子往背阳的角落里靠，渐渐的，我也并不在意了。我后来想，当时还是我心理出了点偏差。父亲的点头，是给我的尊重，至于没行动，因为玻璃内影影绰绰，根本看不清什么，也就无需什么动作了。想必忙里忙外的父亲，是对我悄悄关心着，也胸有成竹的。一个人的成熟，是需要过程的。而默默地关注，也是一种关爱。

  这洗浴条件和方式的变化，是突飞猛进的。各类设施一应俱全，不仅如此，搓背，助洗，按摩，拔罐，桑那。诸如此类，在大浴堂里都有服务，只要你愿意掏腰包，皆可享受。洗浴后还可身穿宽松的衣袍，喝茶，美食，观赏表演节目。沐浴作为养生文化，愈来愈精致了。这用一句老话来概括：今非昔比了！可是我忙于工作，也出于某种过度谨慎，极少涉足。在2019年12月的冬天，我去了扬州，并在当晚的一家公共浴场泡浴，搓背。上下三层楼，装修装饰净洁素雅。浴客到了深夜还登门入室。水池的温度都有电子方式显示着，还有水柱水疗区。淋浴也设站和坐两种供选用。我临时起兴，搓了个背，选的最短的时间，20分钟。姓李的师傅，小个子，是扬州仪征人。我一边做着，一边和他攀谈。他告诉我，搓背手力要拿捏到位，太轻，搓不出泥，太重，客人的皮肤容易搓破。搓背还得时时注意客人的表情。有的会说，有的人则忍着，要留点神。他说他已51岁了。已干这行十多年了。现在雨年轻些的，很少干这个了。他做得蛮到位的，一口浓重的扬州话竟然令我感慨唏嘘。

    父亲这辈子应该连桑那都没见识过。如果我今天能带着他进现代浴室，哪怕是小心搀扶着他，让他好好享受一下各种精心的服务，哦，对于，还请上一个扬州师傅为他扦扦脚，找一位高手给他搓搓背，让他品茗香茶，轻松地休憩，那对我，是何等幸福快慰之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