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刨式

 

安谅

老魏正提着刚泡的茶壶，小心翼翼地往那小茶盅里倒，茶水是碧绿清香的，桌上搁着的手机响铃了，炸雷似的脆响，还真是吓了他一跳。手也一抖，几滴还热腾腾的水珠，就饱满地绽放在桌上了。这手机一天都不会响几次，偏偏这个节骨眼响了。老魏有点恼怒，可更多还是兴奋，总算有人来电了，退休大半年了，心情也时常如此。

接了电话一听，更高兴了，是机关党委小甫。小甫开口就说，魏处长，这么长时间没见，我们都想您了！这话说得老魏心里顿时抹了蜜似的。这个小伙子真会说话。小甫说，快“五一”了，市直机关组织游泳比赛，退休老同志，老领导特邀参加。他们都说您会游泳，要请您出山，代表我们单位去比试比试。老魏没回复，先自咧嘴笑了：这帮年轻人还挺不赖的，当年对他们还算不薄，连我会游泳都记得这么一清二楚。心里这么想，话不是这么说的：“我都一把老骨头了，好多年没游过了！”那边小甫又快人快语地说道：“再怎么，您也是老法师呀，再说游泳这种技术又不会这么容易退化的呀！我告诉您吧，连老俞副局长都报名参加了，人家才真叫不会游呢！”

老魏张大嘴，吐了一句：“真的，老俞，参加了？”说完，便噗哧笑出了声：“他还真蛮有胆量的，当是副局长公开竞聘呀。”这回，小甫在那头也“噗哧”笑了起来：“所以呀，您老还不报名，就有点对不起我们广大人民群众的期盼了吧！”

这小甫话中有话。老魏明白。当年上头忽发异想，在他们局竞聘副局长上岗，说是改革试点。老魏和老俞都是有一点资历的处长，竞聘这个职位似乎都有能耐。可当时报名单上，只有老俞和另两位处长签上了大名。老魏迟迟未报。后来，有领导，也有几位职工撺掇老魏报名，说您不报名，就有点对不起我们广大人民群众的期盼了。这句话后来不知怎么传开了，许多人不真不假地见到老魏就说这些，他犹豫再三，也就报了名。可是几场竞聘活动下来，老魏看着老俞他们都不服输，仿佛要一拼到底的架势，他不愿死扛的老脾气又犯了，主动退出了角逐。又有很多人替他惋惜，凭业务能力，老魏绝对顶呱呱的。最后老俞竞聘成功。大家都明白，老俞水平要比老魏逊色，但拼劲和执着，却不输他人。“您老有点对不起大家的期盼呀！”这句话，后来竟成了许多同事拿来和老魏逗乐的常用句式了。

老魏被小甫这句话也逗得哈哈大笑了。他笑得这么带劲，还因为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和老俞（那时叫小俞），刚先后调任机关不久，他们几位年轻人一起到厂里的露天游泳池游过泳。水泥砌的游泳池，稍不注意，可能还会划破肉身。水是不干不净的，幸亏是四月的天气，还不至于冷若冰霜。他们还有年轻玩耍的天性，脱了外衣，就下池了，说要比试比试。不用说，老魏的泳姿优美舒展，自由泳、仰泳、蝶泳都会两下。老俞的动作就显得太不协调了，狗刨式的泳姿，手臂打水，每次都溅起水浪，把边上不太会游的另两位年轻人，都吓得避的远远地。老俞从东端游到了西端，艰难挣扎地游到了老魏身边，从水里抬起头，抹把脸，自己也羞愧地笑了。

老俞这种样子，还想游泳比赛？真的是自不量力，让人笑掉大牙了。“我报名！”老魏对着手机大声喊了一句。憋在家里好久了，这声音从胸腔里发出，似乎都像是来自远古，颤悠悠的。该到外边活动活动了。

机关的游泳比赛，是在市里新建的举办国际大赛的泳馆里进行的。老魏见到老俞了，他气色挺不错，他比老魏年长一点，提前退的休。平常忙什么呢？两人互相寒暄道。老魏说，在家闲着，品茶看电视，神仙般的日子，你呢？老俞说，晨练，读书，带孙子，过着孙子般的生活。两人哈哈大笑。两人回答得都有点意思。

比赛之前，两人都在水里活动比划了几下。老魏注意到，老俞还是那种狗刨式，张牙舞爪，难看极了，心里兀自发笑。

裁判一声令下。选手们几乎同时地，整齐划一地跳入水中，各自往前行进。来回一百米。老魏好久没游了，手腿有点不听使唤。他挺吃力。行程过半，返身回游时，老魏用余光扫了一下两侧，他大吃一惊，隔着一条泳道的老俞竟然和他差不多并驾齐驱，他动静挺大，水波四处溅起，手臂击打水面的声响，都响亮灌耳。

老魏连忙使足了劲，挥臂蹬腿。他心里想，不能输给老俞。可是，稍游了一会儿，就觉手臂酸痛乏力，行进速度，远不如年轻时那么迅疾，那么自然。他硬撑着向前划动着，这后半程，比前半程似乎更漫长，也更艰难，他几次想停下休战了。但最终，还是坚持着，终于触碰到了坚硬的池端了。他抬起头来，却见老俞早已在终点脱了泳帽，向他挥舞。那泳帽绝不如自己的簇新，似乎已褪了色了，红绿边界有点模糊……

这狗刨式，竟然搞得了桂冠。老魏心里生气，比在家憋着更难受了。反正退休了，无所谓了，他扯住老俞问个究竟：“你这是怎么回事，吃人参的？”老俞呵呵笑着说：“这倒没有，你这老伙计，技术比我好，就是缺乏点耐力，竞聘副局长如此，游泳呢，也是如此！”

此话怎么说？老魏不解，还有点不服气。

“我这几十年，每周都要游泳，退休了就天天游，你呢？好多年不下水了吧？你缺的就是耐力！”老俞笑戳着鼻子，那目光是老友一般的爽朗和善意。

老魏憋闷了一会，终于也自嘲地笑了。

（刊《新民周刊》1070期“明人纪事“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