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于《新民周刊》1066期＂明人纪事＂专栏

缺了门牙的打工男

安谅

女硕士生莎莎赶上这趟高铁时，铃声大作，车门在身后缓缓关闭。稍顷，就由慢而快地疾驰起来。她深深舒了一口气，但也就眨眼之际，她又心神烦躁起来。车厢里满满都是人，像沙丁鱼罐头，她想到一句老掉牙的比喻。车厢的连接处，都是人。大包小包也占满了空间。她几乎找不着可以坐下身子的地方。

那时，她就注意到了那位中年打工男，瘦弱的身子，衣着脏兮兮的。离她三、四公尺，仍有一股怪味直灌鼻腔。特别是他一启口，缺了一颗门牙，面目几近于狰狞，残存的那些牙齿，则是蜡黄蜡黄的。不用说，准保是被劣质烟丝给熏染的。他的几位同伴也都凑在一起，把这狭窄的过道，当作自家的地盘了。她皱了皱秀眉，禁不住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她觉得这趟返程，真是糟透了。怪只怪自己，本来犹豫不定，这长假想待在学校温课的，在广州的男朋友也一直挽留她，说可以天天陪着她。可妈妈和她视频通话了，说好想她，半年不见了，一定要她回来。待到决定回家时，网上高铁票已全部售罄。她怕妈妈伤心，连忙找男朋友托人把她带进了站台。男朋友安慰她，先上车，再补票。因为来不及置礼了，男朋友还塞了她两万元现金，就用塑料纸裹着，塞到了她的小挎包里。

现在，她硬在那些蛇皮行李袋之间，推搡着，挤出了一个空间，她把自己的拉杆箱搁在了屁股底下，轻轻坐了上去，那个小挎包则牢牢地抓在手上。在颠簸摇晃中，她时不时厌恶而又警觉地盯视他们一眼，那个缺了门牙的最为讨嫌，那目光在她看来，就是贼溜溜的，还老往她脸上瞟，她不算漂亮，可武汉城里的姑娘，那几份靓丽妩媚，是明摆着的。她感觉自己像掉进了臭哄哄的污泥里，这几个小时是无可奈何了。

  列车员来检票了，对莎莎的态度还挺温和，而对几位打工仔，就有点不太客气了：“怎么老是先不买票。”看来，他是认得他们的。缺门牙的男人回道：“我们手不利索呀，在网上抢不过人家呀！”说完，擤了擤鼻子，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嘴巴里的那股烟臭味，混杂着鼻腔深处和身上的异味，又弥漫过来。莎莎用手掩鼻，赶紧侧过身去。碰上这些打工仔也真够受的。她从他们补票时得知，他们是回安徽合肥的民工。原本以为他们是湖南的，会先下车，这样至少她的空间，可以舒畅一些。现在看来，这是痴心妄想了，得了，还是闭目养神、视若无睹吧。

小腹胀热。她颇感尿急了。抬眼望去，那厕所门，就在缺门牙男的背后，几乎紧贴着。难怪他一身怪味，原来还掺杂了尿骚味。憋是憋不住的，她只得站起身来，在蛇皮袋和打工仔中艰难穿行，在缺门牙男的身边站住了。缺门牙男侧过身子，让她挤进了厕所。完事之后，缺门牙男仍是使劲测过身子，让过莎莎。莎莎呢，一手抓着自己的小挎包，一手扶着车壁，往自己的位置挪动。从缺门牙男身边经过时，她是用力憋着气的，她怕他身上的味道。

武汉站到了，她几乎是逃窜着奔下了列车，拽着拉杆箱，就往站外走。她是出了站，才发现自己的小挎包不在身上的。她使劲回忆，依稀记得自己下车前十多分钟，是把小挎包从肩膀上取下，搁在身边的。到站时，一定是心情太急迫，抓了拉杆箱，漏了小挎包。那里边有自己的银行卡，还有男朋友的2万块现金。她想到缺门牙男的嘴脸，禁不住要哭了。

明人也在武汉站这个站台下了车。他看见了这位缺门牙的打工男。他手上紧紧攥着一个女式挎包，一脸期待。一位铁路警察则陪在他身旁，模样挺惹人注目。明人问前来迎接他的铁路站负责人，这人怎么回事？负责人说，这位合肥的农民工，已站在这一个多小时了，他说是一位女孩掉了这包，他下车就追，但找不着她人影了。但他相信，她会找来的。

“让他交警察，不就完事了吗？”明人说。“我们也这么劝他，他说，不行，你们不认识她，万一给错人了，女孩不是更急吗？”

“所以，他就一直待在这里？”明人纳闷。

“也许，他想亲自交还失主，想获得一笔酬金吧。”负责人不屑道。

这时，那缺门牙的民工兴奋地叫了一声：“在这儿！在这儿！”明人循声望去，打工男一边使劲招手，一边快步迎了过去。站台进口处，一位女孩正急匆匆而又四处张望着走来。一转眼，她也看到了这个打工男，将信将疑地走了过去。

“你终于来了，快看看，东西少了没有。”打工男将挎包递给女孩。女孩接过，打开包，翻看了几眼。

“没少吧，那我就走了。我得上车了，这班车去合肥的。同伴待会在那等我。”说完，打工男憨憨地一笑，就往列车奔去。

“哎哎，谢谢你，我应该给你酬谢。”女孩的语气不失感激和真挚。

“不用的，再见啦！”缺门牙男飞快地上了车。车门也很快关上了。他在门扉的玻璃窗后，向女孩，向警察招手，灿笑着，那缺了门牙的嘴张开着。莎莎后来告诉和她攀谈的明人：“那时看他一点也不丑，还挺有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