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李建学
今年多雨。
五弟微信发来一组图片,老院西边的土墙都被秋雨浇溜了。
老宅不住人,已有五年。给母亲过罢三年忌日,我也两年多没有再进去了。睹物思人,想起许多往事。

湿漉漉的院墙站立处,这条南北向的小巷子,老人们叫书房巷巷子。只不过,早年的书房巷巷子多指一条拐下坡的弯道,差不多从现在直巷子中间偏下的位置东拐,走一截十几米的平路,在一棵大槐树下再向南慢下坡。整个书房巷巷子呈“与”字中间的竖横折勾状,顶端的十字路口有一棵大槐树,底下的丁字路口长着一棵柿子树;早年生产队上工的“点”——半尺多长的一截钢轨,就挂在柿子树低处的树杈上;队长拿道钉按时敲打,号令社员出工,也通知开会。“与”上面的一横,曾是碎爷家的园子;栽树,种菜,也长粮食。“与”下面的一横,是二爷家的园子;靠南墙有棵大杏树,椿树多些,东墙边还长过两株老不见成材的楸树。
碎爷是爷爷的亲房兄弟,因为年龄不大才能叫“碎”,长我父亲七岁。二爷呢,当然是爷爷的二哥。
儿时的书房巷巷子僻静,还有点阴森。“与”字中间的竖横折勾,中间的横巷子,一头斜对二爷家经常开一扇的大门,一头老槐树下常年不见阳光。槐树向南十几米到低处的柿子树,经常冷飕飕的。有一年,碎爷给队里摘柿子从树杈高处掉下来,我看到地上压烂的柿子,还有一家老少的哭喊。
儿时的书房巷巷子,除了两边高高的土墙,就二爷一家人离得近。
书房是民国年间的往事,据说二爷的先辈曾在李家沟开馆授徒。
我们那一族被誉为李师傅家,给先人烧纸时都要写李府,就因为出过不少读书人。据说有过功名,也出过教书先生。祖父弟兄三人,二爷从小过继给本家上辈兄弟。大爷和爷爷守在距此巷子东北五十米开外上坡处的老四合院里。四合院东西南北都是瓦房,大爷家住北房和东房。六间长长的东房后院,曾经有过生产队的羊圈。我家住南房和西房,我和二弟就出生在母亲西房的炕上。我婆住过的南房后院,也有一棵高大的槐树。婆去世前,父亲就把槐树伐下来,用厚重的木料及时给老人做了棺材。四十多年过去,至今记得三寸厚槐木板散发出来的气息。
我们跟大爷爷三个儿子各自小家七八个孙辈挤在一个院子里,经常上演娃娃哭闹大人吵架甚至扯在一起厮打的情景剧。尽快搬出有大门和照壁的老院,是父母年轻时最大的愿望。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村里统一收回各家院子周围的私人园子。碎爷家的园子大半被当出纳的父亲费尽周折申报成了新院,为此大人们没少争吵。
1972年秋,父亲把四合院里的西房拆出来,在新院里盖成东房。没有占宅基地的园子,种过几年蓖麻。蓖麻是稀罕的作物,谁都不知道种这种东西干啥。好处是不能吃,没人偷。父亲当队长的时候,我和二弟被哄着割倒东房南边和东边一大片蓖麻。暴怒的父亲拿镰刀把子打我们,多年后才明白是有人整父亲。后来,南边的蓖麻地先成了生产队的库房院子。包产到户后拆掉库房改成我们这一片的打麦场,再后来就成了二爷家一位叔叔的院子。东房后边的蓖麻地很小,被父亲兑过来栽花椒树,最后给四弟盖了四间砖房成为后院。
其实我家东房的北头——那一条东西向的巷道边,文革时期修建过一个流行的“语录塔”。依稀记得塔上的红五星,林彪事件后拆掉了。塔北面台阶接着走巷道的路,其余三面分别占着碎爷和另一家人的园子。
村里回收园子的目的,就是为了给快速增长的人口安排宅基地。父母那一辈人被老观念和没文化害惨了,吃不饱穿不暖的家庭,却都有五六个孩子。二爷家我的叔叔辈弟兄多,他家的园子就没有收走。书房巷巷子“与”字中间的竖横折勾左边,包括下面的一横,二爷家的里院、外院和园子连片。多年后,园子真的变成了院子,还把曲里拐弯的书房巷巷子改成了直道。现在这条巷道的东西两边,分别是二爷家三个叔叔的院子和我家的前后院。
回收园子的时候,二爷家砍伐了书房巷巷子拐弯处的那棵槐树。早年村里有很多老槐树,多在艰难时期砍掉了。这还不算,二爷家外院里一棵高大笔直的香椿树,硬是让生产队给砍下来,抬到公社去做了大礼堂的房梁。大礼堂后来成了元龙乡镇的影剧院,我们经常在里边看电影。

(去年冬天,微信上看到的李家沟航拍图;我做了标注的地方,就是书房巷巷子。)
回收私人园子,回收了一代人的记忆。书房巷巷子“与”字中间的竖横折勾右边,上面一横碎爷家的园子被父亲“占”了盖新房,下面一横隔墙相对着大爷家的石榴园。石榴开口笑的季节,大爷和六爸他们就背着石榴搭火车去天水卖。
1984年夏,四合院里的南房又变成了我家的北房。从此以后,作为老三我爷爷的孙子,我们就跟先人手里的宅院缘分尽了。1995年春节,头一回带小媳妇在老家过年,还给她现场讲了四合院的大门特别是照壁的功用。
小学二年级时,李家沟村学两座瓦房六间教室安置不下百十名学生娃,村里就征用了二爷家的东房做教室。二婆嫌吵,里边只安排了四年级的十五六个大娃娃。听到学生朗朗的读书声,父亲说书房又开回来了。那时少不更事,想不到问父亲甚至二婆他们一些有关书房的人和事。等到发现这个传说中的学堂有些故事,连父亲那一辈人也差不多都走了。
缘于书房,缘于书房巷巷子,我的父辈多念过中学,大爷家的大伯和我父亲还做过短暂的民办教师。高考制度恢复后的十年,我们那一族同辈人中相继考出来四人;一个本科,三个中专生。村里人说,李师傅家文脉旺。
文脉不文脉的,都是一种说头。现在的李家沟,没有几个人能想起书房巷巷子了。
秋雨中的老宅院,天天荒芜着。
2021年10月10日晨于西安•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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