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李建学

 温玉生是山东人，出生在玉门。

 八岁那年暑假，温玉生揪着母亲的衣襟千里迢迢转展到了陇东，与先一年冬天参加石油会战的父亲团聚。十年后，他也在马岭川道当了一名采油工。

 温玉生所在的采油队，是全国闻名的金牌队。金牌队出人，温玉生不仅当了先进带上大红花，二十三岁就提了副队长。

 正当温玉生干劲十足的季节，却因为打了队上新来的技术员，被一撸到底。打架的原因，谁都知道是技术员爱骚情，上班时间竟然对漂亮女工动手动脚。挨打活该，他却一口咬定是温玉生欺负人。

 温玉生被调出金牌队，安排到另一个边远采油队看单井。挨过打的技术员却进了厂机关，成了人事干部。

 温玉生有些气不顺，也就冷了上进的心。他除了埋头干活，就是看《三国演义》。十几年里，温玉生不仅从厂劳模升级到省劳模，对三国里的人和事，也慢慢滚瓜烂熟。没事的时候，喜欢对照身边的人琢磨三国的事，却不愿转干。

 温玉生常说：“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身虽殒，名可垂于竹帛也。”这是《三国演义》里的话，他摘出来练字，成了口头禅。

 温玉生也说：“某某那样的人不敢给一点权力，迟早要出事。”某某就是那个技术员，高考制度恢复后毕业的首批大学生。

 没想到事情先出在温玉生家。儿子石油大学毕业，按照父亲的想法参加了油田的“双选会”，本想子承父业进采油厂，却被挡在了门外。

 有人透露给温玉生的消息，说当年的技术员已经是人事处的领导，“双选会”他说了算。

 温玉生没当回事。笑着对儿子说：“真金子到哪都会闪光，我不后悔。”

 儿子也没抱怨，回头考研准备下一轮“双选”。

 三年后儿子如愿，到陕北的采油厂做技术工作。谁料想当年的技术员随后调来做厂长，顺手给温玉生的儿子穿小鞋，发配他到盗油案件频发的作业区去倒班。

 儿子有些怨言，甚至想到辞职。温玉生劝儿子，说：“不一定是坏事，锻炼几年再说。”

 儿子值夜班时跟偷油贼搏斗，受了点伤。油田的大领导奔赴现场慰问，看到他正在读的书。有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还有钱穆的《中国历代政治得失》。顺口聊了几句，回去就调他去做秘书。

“不是啥好事。”温玉生说：“年轻人一步登天不是好事情。”

 做了领导秘书的温玉生儿子风光无限，熟悉不熟悉的人都撵着结识他。就连给他穿过小鞋的厂长，也成了不分彼此的酒肉朋友。逢年过节，厂长还要隔单位来跟温玉生叙旧，大谈当年在一个队的情谊，弄得温玉生像挨过打似的坐不住。

 温玉生的儿子很快定了副科，两年不到就升了科长。眼看着就要提副处了，温玉生死活不答应。他要儿子立即调出机关，回到厂里踏踏实实搞技术。

 儿子不听，他就不吃饭。

 温玉生说：“你要真想当那个官，就得先把我埋了。”

 儿子跟老子讲道理，要温玉生拿出理由。

“就凭你厂长那人品，竟然成了大领导跟前的红人。”温玉生说：“能打跑狮子的公牛，也吃不了肉，咱跟人家不是一路人。”

 相持了一段时间，眼看老子瘦得风都能吹到，儿子只好妥协，设法平调到工艺所兼副职，重新搞技术。儿媳为此怨声载道，不愿跟儿子回家来吃饭。

 也就四年不到吧，高升到京城的大领导出事了，牵连到不少人。温玉生的儿子离开得早，涉险过关。

 当年挨过打的技术员，就是后来的厂长，以副总的身份进去了。进去之后积极表现，揭发了十几名同案犯，案值达到令人吃惊的两个多亿。

 温玉生儿子回来跟老子说起这件事。温玉生拍打着那部翻卷毛了的《三国演义》，淡淡的说：“各人有各人的福，多了伏不住。”

 儿子有些不以为然。

“鬼神的事不好说，人的事，大体上可以推测。”温玉生语重心长，感慨道：“品性在那儿摆着，混得过一时，混不过一世啊。”

 儿子也就慢慢把心思放在研究课题上，直到拿了国家科技进步三等奖，媳妇才跟着他回家来吃饭。

                                    2021年1月19日晨于西安•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