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里的窗
(2022-05-06 23:02:19)分类: 散文 |
小时候住在老宅的北屋里,喜欢躺在被窝里凝视窗子。
老北屋是表砖盖成,所谓表砖,就是墙的里层是土坯,外层是砖。为了让一块砖贴出更多的墙面,那砖不是一块块叠摞,而是将它的横宽面竖起来,这样用很少的砖就能砌出一面好看的青砖墙。完全用砖平卧砌成房子叫“卧砖”房,那是五星级酒店般的好房子。
我家的北屋是表砖房,配房西屋最初是土坯垒成,在我上小学时,父母将西屋翻盖成了表砖房。院子小,西屋与北屋之间仅留了一个四尺宽的过道。北屋的一个窗子就对着这个狭窄的过道,采光很差——冀南农村的房屋,只在院内的房墙上开两个窗,院外的房墙对着巷子或是邻家院子,是不开窗的,所以西屋只有东窗,北屋只有南窗,即使到现在也如此。南北都开窗不祥,据说南北风会吹杀人。
刚从院里走进昏暗的北屋,似一脚跌进黑夜,过上好一阵,才能看清周围的东西。正对门口的墙上挂着一副中堂画,两边还有对联。靠墙放着一张条几——长长的窄窄的一块木板,用两腿支起,现在这种家具几乎消失了。条几前面是一张大方桌,桌两边有两把枣红色的木圈椅——这种古式的椅子似乎只能在收藏节目中看见了。父亲就坐在这椅子上喝酒。头上围着白毛巾,穿着黑棉裤,外套藏蓝色中山装。中山装是他与农民的唯一区别——爹是县政府干部。爹将少量的酒倒在一个小瓷碟子,划根火柴点燃,碟里冒出有节制的蓝色火焰,像是一朵蓝莹莹的花儿。手里提了盛酒的黑色小锡壶在火上烤,只一会儿,酒便热了。菜是一盘炒鸡蛋。我想吃鸡蛋又不好意思说,便端起酒盅抿一小口酒,连声说:“辣,太辣了!”爹赶紧说:“吃口菜,吃口菜!”喝酒之意本在菜也。
接着讲我家的摆设。北屋的西半部分,盘了个大土炕,炕上铺麦杆草毡,草毡上是芦苇编织的席子,席上是一家人睡觉的铺盖,铺盖卷排队似的一溜靠墙放着。炕头下,是一个青砖砌成的火炉。
冬天下雪的早晨,醒来后因为冷不愿起床,躺着百无聊赖,喜欢凝视面向过道的窗子。这窗子在炕头,我能看见的也只有这个窗。那时窗上安的不是玻璃,细格子木窗棂上贴的是薄薄的白棉纸,那纸薄得透明。倘若夜里下雪,能把窗纸映得像白天一样亮。
早晨,太阳的光轻轻巧巧钻过窗纸。因为窗纸是麦桔杆做的,纸上是有一道道细细的黄色的麦桔丝,还有许多深浅不一的黄斑、黑斑,盯着这窗纸看久了,就能看出各种图案,有挑着葫芦的老大爷,还有两个小孩子,还有一条小狗;几朵牵花,一棵苹果树,树下一只觅食的老母鸡……但每一天,那些图案似乎在变化,挑着葫芦的老头儿,前些日子头上蒙着个白毛巾,后来又换成了一顶浅黄色的草帽儿;窗的左下角,也不知哪天多了一头猪,哼哼唧唧地在拱土,招风耳大大的,屁股圆圆的,还垂着条小小的猪尾巴……外面寒风呼啸,躺在暖暖的被窝里,靠欣赏窗上的图画消磨掉漫长的早晨。
但这样的窗纸挡不住风雨。冬天漫长的夜,西北风呜呜地吹,墙纸就破了几个洞。后来读辛弃疾的词“破纸窗间自语”,立刻想起破窗纸在寒夜里瑟瑟响动,想起娘裁几块白棉纸,将有破口的窗格糊好,新旧白棉纸交叠,颜色深浅不一,与农村孩子的补丁衣服很相似。
记得夏日有一天,乌云疾走,突然起了狂风骤雨,雨水扫射进西屋的窗子,打湿了炕上的被子。娘惊慌地喊大姐二姐过来帮忙。她们手忙脚乱地从炕上揭起苇席挡在窗上,各用手按压住席子的一角。这情形令年幼的我兴奋至极,挤在窗边,听着狂风骤雨,心里有点害怕有点惊喜。长大后有点惭愧为此事惊喜。童心好奇,有趣最要紧,比如见了路上下雨积的水洼一定要跳下去,见一个跳一个,啪地一声,溅得水花四射,至于鞋子湿不湿只有大人才介意这些小事。
北屋共三间,两明一暗,明暗间有小门相通。暗间我们称为里间屋,是储藏室,也有一个窗。挨着墙放着一溜高大的水泥瓮,装着麦子、高梁、玉米。中秋节时,娘分给的柿子没有熟透,藏在粮食里焖熟,过几天满瓮去摸寻,往往抓了一手软柿子的稀泥。
里间屋靠西墙放着一张因为退色已辨不清什么颜色的桌子,我们称它姥姆桌。桌上放四个香炉,墙上贴着诸神的画像,其中有一张是南海姥姆药神的,这也是桌名的来历。逢年过节,娘在这儿烧香敬佛。明烛高照,香烟袅袅,气氛甚是神秘庄严。大年三十晚上,蜡烛要燃通宵,我便在烛光下看书——平日,只能点墨水瓶里插一条棉花搓成灯蕊制成的煤油灯,一灯如豆,熏得鼻孔黑黑的,有时不小心还烧焦了额上的头发。蜡烛下读书是少有的奢侈。但那晚只看了一会儿书——蜡烛流出那么多红色的蜡泪,软软的可塑性很好,冷却后会变硬,于是忙着用蜡泪捏出红色的小鸟和小狗,再在头上安两颗黑豆,于是活灵活现,鸟飞狗跳。
里间屋的窗前亮堂,且少人打扰,所以常在那儿放张小饭桌写作业。窗外有一株石榴树。五月,一朵朵榴花像是安在绿叶丛中一个个红色小喇叭,似乎能吹奏出快乐的初夏的音乐。这时候燕啄新泥,榆钱飘落,枣树新绿,像是穿着薄薄的绿色纱衣,布谷鸟在蓝天上响亮地叫着“嘎嘎咕咕,麦子就熟”。窗上的白棉纸早撕掉了,换成了淡绿色塑料窗纱。写作业累了,时常隔窗看石榴花儿。满树的红花,何止百朵千朵,引来一大群蜜蜂,嗡嗡叫着,扑闪着的翅膀在阳光下像一片片金泊似的闪闪发亮。嗡嗡嗡,嗡嗡嗡,这是世上最好听的音乐。
盛开的榴花是鲜艳的大红色。最漂亮的花往往是诳花,即雄花,不会结果。花开一春,落地成尘。枯干了的花是暗红色的,像深红的胭脂,又像干涸的鲜血,一片片零乱地积在树下的地衣青苔上,深红衬着暗绿,说不出的凄美。捡几朵放在作业本上细看。红色的花瓣插在淡黄色像酒杯一样的花托里,围成一个小喇叭,当中有一大束像黄丝线般的花蕊,每一根丝线都顶着小米粒般的黄点;花瓣那么柔那么软,还有些折皱,酷似红色的锦锻。
长大后读到韩愈的《题张十一旅舍三咏》“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出。可怜此地无车马,颠倒青苔落绛英”,老宅的那株石榴树就穿过岁月的烟云,一树婷婷花乍吐就浮现在眼前。
秋风一起,树叶转黄,日渐飘落,枝头的叶子越来越稀少,正如水落石出,果实十分显眼。再过一段日子,圆圆的石榴由绿转红,越长越大,一个个一串串,沉甸甸地坠弯了树枝。
寒蛩凄切,白露冷冷,石榴摘光了。这时节,娘用面粉煮一小锅浆糊,把新的白棉纸贴上窗。新窗纸一如新衣服一样光鲜漂亮。那白生生的窗纸,是时光流失的标志,一如年年一换的门口春联,让人感慨光阴荏冉,岁月如梭。
后来,在我读高中的那一年,父母搬到了新盖的宅子,旧宅就废弃了。蛛网结满了窗。夏天,牵牛花的枝蔓爬上窗,寂寞地开出一窗红色、蓝色的喇叭花,令我格外想念那株石榴树。也不记得石榴树是哪一年刨掉、又是为什么刨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