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代生长的大屋场,离江南民居“活化石”张谷英古村才几里,只是没有占据那么大的天地。拿孟浩然的“村边绿树合,青山郭外斜”做我村的名片,妥妥贴贴。村周围那些用花瓣的美声把春天唱给我听的,是有主家的桃和李。村东那棵晚谷桃树,让我等待时流的涎年年从花开滴入深秋。其他的树似乎参透了世事保持缄默,不想诉说它的花语,这当中最有名气的,便是响当当的“五剑客”了。
  五剑客,一个独立村东南,四个排站村西北,各镇一方。将它们称为五剑客,自然是看多了武侠演义的缘故。风雨中几百年的浸润淬炼,它们趴在地里的根爪,随随便便捏碎石头,巳然神力盖世了,当得起这个名号。村东南的独行侠,一棵老枫树,不瞒你,我没有见过。父辈们讲,就长在那眼饮水泉旁。自先祖迁来时种下后,天天拦住阳光贪吮,把自己养得肥肥硕硕,比一头大象还壮实。每天,太阳慢悠悠从东山顶晃荡到西山坳,树影开心地在庄稼地里翻来覆去,压过几丘田。别看它块头这么大,轻功甚是了得,禾穗都压不弯。每到秋水瘦时,冷霜搓不热的手摸过来,枫叶一个激棱,顿时气血上涌,火烧火撩般灿红,整棵树如擎向空中的一团火,目光沾上,感觉身体暖流在动。冬天越过山坳,朔风一阵接一阵抽搐,枫叶唤一声“奴去也”,快速翻飞逃逸,如猛禽追索的无数只红翅蝴蝶,在大地上飞出一道绝色。连续好些日子后,老枫树光着臂膀,气定神闲伫立,等待冰雪来同它比试劲道。
  上世纪五十年代,盛年的老枫树生命戛然而止。一声闷响,它倒在了斧头之下。砍倒它的缘由,出自一个“地生”之口,说它是燃在村庄门前的一炷香,坏了家族男丁兴旺的风水。无巧不成书,刚好那几年村子里出生的娃,女娃一大络,男孩才几个。加之风调雨顺的,壮年人沉溺于推牌九,正事农活都懒得去理了。用上辈人的话说“家族开始遭败。”此前,我们族上虽然没出过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算不上名门,但一直是当地的望族,男丁旺盛,在家族联保爱“操打”的年代,族姓一次可以出得了“几十条棍”,一声断喝“要打就来!”有些过节的外姓就得很仔细盘算胜数如何。当然,怪它挡光减了田地糊口的粮,未必就不是心旮旯的小九九。那时古木随处可见,一棵古枫树又不是金丝楠,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砍了当柴烧还嫌它明火不旺。就算它是树神又如何,它的命也比不上村子里二傻子的命金贵。这个秘密被家族太爷带进了黄土堆,成了无解的谜。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一棵枫树作祟,致我家族子孙稀疏,这还了得?犯了众怒的老枫如同背负了数条命案,只剩开铡的结局了,连审理查明程序都省了,族姓太爷的话就是金口玉言。跟大理寺秋决相同,它也是秋后问的斩。轮派着力气大的一刀刀砍,如同凌迟。从早饭后开始,直到血色残阳凄凉地扫来,老枫才好不服输地咽下最后一口气,似一条巨龙重重的砸向地面,倒在它生命最灿烂的季节,谷子收进了粮仓时。锋刃劈进它的身躯时,抖落的红叶,在空中一个颤栗接一个颤栗,仿佛如它在不停的喊叫:别砍,别砍!再让我活几十年,一定能看到我为村落聚的生财风水。可惜一切都是徒劳,它最初的呐喊、中间的乞求、最后的哭诉淹没在了斧斫的梆梆声和嘈嘈的人声里。
  西北角的剑门四兄弟:三棵老榆一棵古槐。槐树最粗,贴住屋场拐角处,村子里常有不同的仨合抱,手与手就没够着过。树根处空了,烧焦了的那种漆黑的空洞。雷神爷怕它像民间传说,成精成仙后兴风作妖,照根处一火雷,留下了这道伤痕。雷神爷也是的,总有些同古树过不去,未必还担心它们上天庭抢了你的饭碗不成?四颗树搭起一片清凉幽静的天,石板路在树下弓着身,像一道警戒线护紧屋场。村子里大的小的、老的少的都喜欢围坐槐荫下扯天说地、谈古论今,不过闲扯还是有边,倒还真没有把槐荫树给董永与七仙女做媒人给扯进来。尤其是热浪逼人的日子,晌午端着饭碗在浓荫下扒拉,放下碗筷,懒得起身靠着墙打盹。小的们不肯午休,撕页旧作业本,做成一个纸风车,看它在风中赶一阵歇一阵的旋转。槐树上缠着凉粉藤,结的果自个儿掉下来,今天你明天他捡了去,做一桶凉粉水,提到这角落,人人舀一碗生津解渴。因此大伙儿对馈赠者槐树多了一些喜好。榆树也结籽儿,密密麻麻,一朵一朵的。由青变红,变成紫黑时,便沙沙下起榆籽雨,碎成满地的褐斑点,看上去脏兮兮的。
  村里人情感上不太接受这几棵榆树,缘由是讨厌的乌鸦爱占在枝头。黄昏断黑,归巢的乌鸦“哇~哇”地哀嚎不停,好像它外出觅食啥也没捞着,冤气中还带有恐吓,听上去不吉利。最怕半夜三更,黑风拍着窗阴冷作响,乌鸦冷不丁惨昏昏如吐血似的哇叫,比人临死前那声痛苦的哀嚎还要惨,寒碜的人直往被子里缩,仿佛再慢个几秒便被什么神秘东西给摄走。差不多三声之后,呼天抢地的恸哭、杂乱的脚步声便在大屋巷道里碰撞。邻里谁家有人被叫上了黄泉路。虽然权威的说法,濒临死亡的生命散发的特殊气味在空气中弱弱歙动,唯有鼻尖的乌鸦能嗅出来。它本能的先知先觉,却给人“丧门星”的厌恶。“乌鸦嘴”大抵由此而来。恨乌及树,当“战备柴”的指令下来时,早有杀它之心的人们,“一、二、三”齐声发力,三棵榆树侧倒在拉绳牵引处。许是怕留下槐树又招乌鸦,老槐树也不曾幸免,一同做了刀下鬼,找窦娥比冤屈去了。来的几辆南京嘎式汽车,装载着一堆榆槐劈柴,不知送到了哪座火炉里。那会儿,有一群小小少年在那看的津津有味,中间有我看新奇般的眼。大屋场西北角这个“港古”的书场和热闹处,从此归于沉寂。只有荷肩的脚步,偶尔单调沉闷地踏过。还有住在屋角的老娭毑午后倦在木椅上,孤独的享受这处清静时光。
  唉!倘若我的父辈们后背上长只眼,能看到五十后的光景,我坚信谁要动五剑客一根枝桠,亦会犯了众怒。如让它们活到当下,游走四方的人们一定会慕名而来,用镜头与它对话,坐在树下大快朵颐,“家家扶得醉人归”。村子的人走到再远的地方,一定会掏出照片骄傲地介绍,我的家在这里。人是没在前知只有后觉的。当初充当“杀手”的青壮年和看客的少年,如今白头相见,说到那时候,总免不了要为昨天的愚昧后悔不迭。后悔有何用呢,再咸的泪也换不回五剑客的命。
  好在世风巨变,村边新长的银杏、杜英、桂花树,它们将在岁月的自在天空无忧无虑疯长。纵然数百年后老成枯枝,坚信它们仍旧会挺立在。
 (注:本文于2023年4月6日由《潇湘原创之家》公众号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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