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历翻到了2011的元月，距离2008那个一直在下雪的日子，整整三年了。

如果有人在这个寒冷的冬天陪我，或者，我就不至于去翻点从前。用翻点这个词应该是极不恰当的，因为那些记忆，一直是我极力回避和封藏的。

我其实并没有具备平静回忆的能力，只是有些片断会跳出来，证明那些真实地痛过爱过的生命和时光……

2008年的1月，他跟那一年的第一场大雪一起来到我的身边。

那个相聚的时刻，已经等待得太长。在他回来之前的某一天晚上，我在外面吃晚饭，在饭桌上遇见位跟他身材相似的男子，在那一刹那，我有前去拥抱那个男子的冲动。这个想法曾让他长久的难受和心疼。

我们相聚的最后二十天时光中，就一直在下雪。直到所有的美丽，变成灾难。

记得他刚到武汉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声音里面充满了喜悦和快乐：“武汉在下雪啊！”我在电话这头也快乐起来，极力平静地等待他在风雪中归来。

两天以后，我们一起走出了婚姻登记处，大片大片的雪花洒落在我们身上。他有些如释重负地看着我说，“老婆，我背你吧。”我笑着拒绝，怕他滑倒。于是他更紧地抓住了我的手。有个朋友给我发了短信。说，天地为你披上了婚纱。

后来回湖北的时候，正是风雪塞途。我要随他而去，爸爸和哥哥们冒着大雪前来劝阻，我还是跟他走了，武汉的街道两旁，积雪有数尺之深。

到他送我回到阆中那天，雪还是一直在下。我在车站等待他其实完全没有余地的选择。他终于要送他爸爸回去，甚至没有时间和机会跟我道别。我站在风雪里看着他们的车离去，那一走，他再也没能够回来。

那二十天里，我们一直在奔走，风尘仆仆，却又义无反顾。

从呼市回到武汉的那一天，他在下午奇迹般地买到了最后一张到成都的机票。那天晚上，他又不可思议地买上了到南充的火车票。他当时打电话给我说：“我快要哭出来了，运气怎么这么好啊！”我狂喜，并牵强附会地说，“你不知道么？这叫天作之合啊！”

后来情势所逼，他要回湖北，正是全国雪灾泛滥的时候。我们动用了包括农用车在内的一切交通工具，我也经历了生命中第一次“站”火车的遭遇。站了二十几个小时以后，我还能若无其事地抱怨火车站旁边的米粉难吃，然后终于在走进小旅馆房间的那瞬间，倒在床上，人事不知。

无数的辗转，火车，汽车，堵车，排队，等票……可是那些有什么关系，有他在啊。他会跑很多的店，给我买杯热豆奶。会跑很远，去给我买围巾和帽子。会一直牵着我的手，会一路叫着我的名字，呵护备至，即使是在有他的父亲冷眼相待的时候。会一直跟我旁若无人地开心地聊天，即使是，前途未卜。

两个月以后，他又路过那个卖围巾给他的小店，那个店主竟然还认得他，说记得他自己什么都没买，问他女朋友在哪。那时候，他踏上同样的旅途，为了我们之间的决断。所谓情何以堪，我也并不曾问过他当时的感受。

我一直记那几次拥抱。

第一次是凌晨，在电梯口，两个人见面的刹那。他拥抱我的那一刻，我有种彼此的骨肉相嵌的错觉。我们以为那一抱，可以注定一生一世。

然后是在湖北，大年三十的下午。那时我们已经承受着强大的敌对和压力。吃过年夜饭，我和他第一次能出门转转，似乎是他家里人最后的恩赐。他带我走到了一段长长的江堤，积雪刚刚化尽，寒气逼人。他带我到江堤上站定，转身过后，长久而温情地拥抱了我，轻声说：“老婆，这段江堤，是我一直想要带你走的，我终于带你来了……”回去的路上，我不安地问他：“你还守得住老婆不？”他用一只胳膊搂过了我，继续轻声道：“守得住……”

我们一起过了唯一也是最后一个除夕夜。午夜十二点，我们一起在外面放鞭炮，两个人还是孩子般地开心地笑闹起来。在爆竹声声中，他再一次郑重了给了我拥抱，“老婆，新年快乐……”

这所有的拥抱里，并没有一个，属于诀别。

在我们一起坐的最后一趟火车车厢里，他突然跟我说，晓琴，你跟我在一起，哭的时候比笑的时候还要多啊。

不得不承认，的确如此。

从他妹妹打电话过来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开始心事重重，百般忧虑。他应该比我更早地在纠结，只是没让我知道。

我们两个人，都太想要一个完满，用尽了彼此最大的坚韧和执著。

决定回湖北的前一晚，我在他的臂弯里，整夜地哭泣。

之后的每一天，我都要听到一个中年男子最尖锐的目光和愤怒的咆哮，面对数双质疑和敌视的眼睛。我初见他妹妹的时候，她正蹲在门前的雪地上，用手去握那积雪，那个侧影安静而又美丽。可之后，那个安静的女子屡屡出口伤人，愤激而又狠毒。我曾经给予过最大善意的人尚且如此，种种遭遇，难以尽诉。

曾在某天下午，我们一起走到江堤上，哭到歇斯底里。大年三十的那天下午，我独自躺在床上，手机里的歌曲一直在轮播，我紧紧捂着被子，怕有人听到我哭泣的声音。那首曲子正是我们一起看过的韩剧主题曲，《对不起，我爱你》。

很多事情，我还是不愿意，也没有能力回想，就此省略吧……

我还是会感谢那二十天，我们能够真正地生活在一起。

虽然一直都是冰天雪地，但我一直没觉得冷，似乎是他的体温高于常人。那些温暖的气息弥久未散，在他离开半个月以后我回到宿舍，还能在被子里感觉到余热。

我们一起包过一顿饺子，他还能捏出好看的花边来。

在他们家，也有一天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呆着的，他让我在沙发上坐着，做了今生给我吃的唯一一顿饭。

我们一起去逛了商场，给全家人都买了衣服，我终于把一件外套，亲手套在他的身上。让他穿上我织好的，并不太合体的毛衣。

在他们家，每顿饭的时间，他都从楼上牵着我的手下来，送我到座位上。在敌对的一家人面前，略显失礼地单独盛一碗汤放在我的面前。吃饭的时候，仍然坚持握紧我的左手。等我碗里的饭略吃的凉一些，不由分说地端过去自己吃掉，换热的给我。等我吃完，依旧拉着我的手，送我上楼。年夜饭的桌上，他最早举着杯子跟我的杯子相碰，清晰地说，老婆，新年快乐。

在他们家，他仍然坚持帮我洗脚，虽然这也成为他家人无比反感的原由。

不管他挨了多久的骂，受了多少气，他还是会在第一时间陪在我身边，微笑地看我喝水吃零食。他还是会捏我的鼻子，抚弄我的头发，帮我洗头。

他抽烟的时候多了起来，可只要我一站在他面前，他就会马上把烟掐掉，哪怕那烟刚抽了一口。

我们一起去扫雪，一起去提水。在那些有阳光的下午，他就让我坐在阳光照耀的阳台上，屋顶还有着厚厚的积雪。他斜倚着阳台，靠着两条腿在外面荡来荡去的我，跟我聊他小时候，聊他妈妈，聊他的足球，聊他们的领导，聊他们在清华美院项目的传奇时光……

最后的除夕夜，我们俩窝在一起烤火看电视。我们终于开始抢台了，他让我陪他看足球，我让他陪我看春晚。结果，全场唯一的进球是在他让给我看晚会，换台后的那一秒里进的。

应该说，他一直在坚持。

最初回武汉，是为了拿户籍跟我领证，我知道那是他要给我的交待。过家门而不入，打算好不回去，那已经是他勇敢的极致。

可毕竟还是回去了。

他也坚决地跟家人说过，是啊，李晓琴是比你们都重要。他不让家里任何人跟我单独谈话，说有什么都找他。他也表现出强大的承受能力，沉默而笃定的样子。

后来我其实想明白了，从在车站他选择送他父亲回去的那一刻起，其实已经放弃了我。

亲情与爱情的较量，已见高下。后来那些近乎疯狂的痛苦等待和煎熬，不过是徒劳。

从他在电梯口拥抱我的那一刻，到在车站匆匆离别的瞬间，刚刚二十个日夜。

那以后发生的所有的事，都只能叫做后话。就像电影会有个最后的结局，让所有的演员能够退场。

从此以后，我的生命里，多了一个活着的死者。我从不去想还继续在这个世界上呼吸和喜怒哀乐着的他，为了彼此能够好好地活下去，我们在对方的世界里，彻底死去。

我用了两年的时间，让所有的爱恨，入土为安。

我一直想着要请朋友们吃顿饭，可是没有人帮我招呼客人，陪他们喝酒。

我一直承诺父母，过春节的时候一定带个人回去给他们看。

我一直希望在下雪的时候，如果我不小心想起了过去，会有个人搂过我说，别傻了，不是有我了么？

我一直以为，那样的一个人，应该是有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