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一篇情感类稿子(呵呵,没过终审,郁闷)
(2009-10-05 17:07:10)
标签:
杂谈 |
分类: 闲敲棋子落灯花 |
你是我最爱的人
最早发现爸爸精神上不对劲是在一个夏日的黄昏。
记得那时夕阳的光辉洒满了整个小院,他呆呆地坐在那里,头仰靠着椅背。我搬了个凳子挨着他坐下,用手轻轻地去拍他的胳膊。他已经病了几个月,在医院做了各种能做的检查,可是,一切正常。
他好像被我的拍打惊吓似的,转过头来看着我。他的眼神游离而且惊恐,转瞬之间又突然呆滞然后涣散。他陌生的表情让我在一刹那间惊慌失措,我不敢再仔细地探究,只想逃离。但我还是强笑着抱住他的胳膊,说:“爸爸,你瘦了哦。”他又用那奇怪的眼神盯着我看了半天,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音调说:“其实人活着,也没什么意思。”美丽的夕阳映照着他越来越瘦削的脸,我快速地起身离开,不让他看见我的泪流满面。
接着我妈也发现他的种种怪异。
他好久都没抽过烟了,被他的烟叶熏了几十年的屋子,散发出我们不习惯的落寞的味道;他也不打牌,那个曾经能在牌桌上过三天三夜的男人连他自己也觉得陌生;再也不看球赛,不喝苦苦的茶,吃饭的时候不知道夹菜,再也不会笑……
一看见我妈,他就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迅速地避开,眼睛里全是惶恐。他开始莫名其妙的焦虑,哪怕只是因为明天要下雨,然后,整夜整夜的失眠。
我心里的不安像发酵的面粉,迅速的膨胀。
有人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
可在很长的一段生命历程里,我都觉得他特别生疏,就像他只是家里墙壁上挂的一幅画,天天看着,却从来不曾亲近。
我根本没有他抱过我的记忆,零食是只买了一次的。我根本不敢跟他撒娇,我感冒了他还拿眼睛狠狠地瞪我,我就一边吃药,一边流泪,哪里还敢抱怨药苦。上学了要买什么东西,我不敢跟他说,写个纸条,放在他抽屉里。
他又瘦又高,又那么地不苟言笑。村子里的妇女从来都不跟他开玩笑,小孩子见了他也会暂时收敛一下自己的调皮。我经常看见他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腰板挺得笔直。就是夏天,他也穿着整齐的鞋袜,一点都不像庄稼人的样子。他在我妈面前也很沉默,任凭我妈怎么滔滔不绝地抱怨和唠叨,他只坐在椅子上抽他的旱烟,一明一暗的火光里,他的脸清俊而又孤傲。
他自然也有放浪的时候。打牌如果和了个大翻,他的笑声就会隔着几间屋子传到我的耳朵里来,让我也忍不住要偷偷地笑了。他还看足球赛,打甲A的时候,哪怕秧苗撒在田里了,他也要看完球再去插。进球了,他在屋里大呼小叫手舞足蹈,我妈在外面骂得七窍生烟。他走出来骄傲地对我妈说,“你懂什么?”他还唱歌,京剧也唱。我自小就跟他学会了《泉水叮咚响》和《智斗》,他并不干吼,天然地懂得运用一点声乐技巧,而且唱得跟他看球一样投入。
我刚上初中的那年,他第一次来学校接我了。走在路上,他竟然给我讲《西游记》里魏征梦斩龙王的故事,我把《西游记》的电视剧看了无数遍都找不到这一段。这个我天天面对的男人突然多了一点神迷而奇异的色彩,正如他眼睛里的那份坚毅和清高,即便是最繁重的劳作和贫瘠的生活,也无法掩盖。
他从来不流泪,也不焦急,永远迈着沉稳的步子,挺直着腰板。慢慢地喝着浓茶抽着烟。
直到有一天,我因为一个男人决绝而突然地离开,躺在床上不吃不喝。而我一直以为这个男人是我的整个世界。他先坐在椅子边默默地抽烟,抽到半夜,突然叫我的名字。我听他的声音异样,转过脸来,昏黄的灯光投射出他单薄而瘦弱的身形,流泪的眼睛在灯光下也显得浑浊。他用粗大的手掌笨拙地为自己拭泪。然后就陪着我躺靠在床头,坚定地说:“晓琴,有爸爸在,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二十几年了,他在那一刹那从我眼中的孤傲男人还原成一个脆弱慈爱的父亲。我是那么的温暖,又是那么地疼痛和不习惯。而也是在那一瞬间,我有点相信那个前世情人的传说了。因为只有他在,我才感到安全。
从那家权威的医院走出来,我一直很轻松地笑,挽着他的胳膊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马上要过年了。
可是他总是跟不上我的步伐,我不得不一次次地停下来等他。他轻易地被人群淹没,我看见他的眼睛在躲闪逃避,我知道他想遁到一个最安全的小窝里藏身,这个世界对于他来讲恐怖而又陌生。
“抑郁症”,医生很肯定地下结论:“家里发生什么事了吧?他还没走出来。他现在这种状态很不好,严重下去很可能自杀。”
心里面那座伟岸的山峰骤然坍塌,堵得我呼吸困难。他看到“神经科”的牌子就问我,“我怎么了?”这个一辈子倔强刚毅的男人,怎么接受自己精神世界的崩溃。而我,又怎么能相信他竟然会因为我的痛苦,迅速地垮掉。
回到家,跟我妈还有亲戚说起他的病。有个哥哥责怪我,说我以前不听话让爸怄气。他突然从床上翻身坐起,急切地说,“我不是她气病的,我没怄她的气。哪有人能气病的。”躺下去之前补充,“不要再说她啊。”
有天夜里,我听见他的脚步声响,在我的门前停下。等了好久,他不敲门。我迟疑地起来,慢慢地把门打开,让他进来。他坐了很久,终于开口说,“你以后怎么办呢?”我生气地催他去睡觉,然后关上门,随即靠在门边,眼泪滂沱。
我跟他去逛超市,走了一会儿他就不见了。我到处找,发现他竟然蹲在地上。我蹲在他面前,看着他的脸和眼睛。他说他找不到我了,委曲而颓丧地像个孩子,几个导购员稀奇地在旁边围观。我拉他起来,紧紧地偎依在他身边,用凶狠地眼神击退所有好奇的目光,然后甜甜地对着他笑。
终于明白,关于父母,最可怕的事情不是他们会拿着棍子揍你,而是有一天,他们在你面前变得像个孩子。
他对我如此的依赖。
就好像我真的是他前世的情人。
我和他的亲密关系刚刚开始。
我穿了件新衣服,在他面前走来走去,一遍遍问他,“好不好看?”他不看,说还行还行。我不干,逼着他认真地看,又逼着他说好看。到最后他终于无奈地说,“这衣服腰身还可以。”
家里人都走亲戚,只有他不去。我不催他,只是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来催我走,我淡淡地说,你不去我也不去。他着急地催了好多遍,我只是笑着说,“我要陪你嘛。”他终于开始换衣服换鞋,报怨说,“你这孩子真是犟啊。”我嘿嘿地笑。两年了,他第一次到别人家作客。
我问他,“爸爸,魏征为什么要斩那个龙王呢?李世民为什么要给他扇凉呢?”他好像有点想不起,我缠着他讲,隔几天讲一遍。又问他什么叫“越位”,再讲我都说不懂,于是他跟我一起看球赛,边看边讲。
坐在院子里,我跟他讲小时候的事。我说爸爸,你对我好凶啊,老拿眼睛瞪我。你从来都没抱过我呢,你老是打牌还让我给你煮饭吃。不过爸爸你的字写得好漂亮哦,我上学的时候老师总批评我的字难看。爸爸,爸爸,你是双眼皮呢?我可是单眼皮呢。
我看到一丝笑容浮现在他的脸上,像彩虹一样难得一见,而又美丽无比。
医生说药会有效果,但是关爱和耐心才是最好的治疗。
终于有一天他告诉我,他的精神好多了。不过他又说,爸爸老了,也帮不了你什么,早点走了,也是解脱。
我默默地走过去,第一次趴在他的腿上。明显地感觉到他的身体有点颤抖,我也为父女俩生平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局促不安。不过很快我就从容地拉住他的手,“爸爸,你知道不,别人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呢。”
他却大笑起来,好像这是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他笑起来的样子还是有点呆滞,目光柔和却仍然有些游离,我想起他锐气的目光心里有点难过。我接着说,“真的啊,我是从前辈子追你到这辈子的,所以你要好好疼我啊,可不能不管我。”
他摸我的头发,这份亲昵遥远而又陌生。他说,“你这孩子真傻。”
“不傻啊,爸爸。我的意思是说,你是我最爱最爱的人。”
这份太过肉麻的表白把我们俩都窘住了,院子里长久地沉默起来。
沉默过后,我的眼泪滴在他的膝上,他的眼泪滴在我的头发上。
依然是夕阳,洒满整个院落的沉醉,还有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