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西海固(节选)
张承志
新的形式就是再生的原初形式。
书,我重新思索着书的含义。
西海固的大山里有一个关于书的本质、书的幸福的故事。那个故事发生的年代应当略去,地点在固原双林沟。
造反已经3年,哲合忍耶像昔日一样,死的死了,捕的捕了,萧条的西海固一片死寂,官府和体制的对头——回教哲合忍耶派已经像是灭绝了。
官军听说造反首领——至今人尊称他大师傅——起事前曾潜居双林沟,日夜面壁功修,闭门读书一年。于是突袭了双林沟,包围了师傅常住的那户人家。这家人男子已经战死在泾源白面河,那一天女人正给娃娃切土豆熬散饭,官军一拥而入,在灶台前抓住了她。
女人一菜刀劈死了一名官军。
她死了。为着两个窄长的木箱,那箱子里满装书籍,是师傅存在她家的。她不识字,不知那书里写着怎样的机密;她只知道,要守住这书和箱子,哪怕让军人用刺刀把自己活活捅死。死后几十年过去了,她的族人不信任任何人,包括师傅的遗腹女——如今教内尊称姑姑——等到这姑姑50岁了,双林沟人郑重地请来了姑姑,把那两箱子书籍还给了她。
这个故事迷住了我。
我想到了我的作品,我的书。它们从来没有找到过真正的保护者。读者往往无信,我写到今天,总感到有一种强烈的拒绝读者的冲动。
那两只木箱中的书,是幸福的。
顺从有时就这么简单,天命被道破时就这么简单。我决心让自己的人生之作有个归宿,60万刚硬有如中国脊骨的哲合忍耶信仰者,是它可以托身的人。
你就这样完成了,我的《心灵史》。
我顿时失去了一切。
唯有你,属于那60万人的你,飞翔着远远离去,像是与我分离了的一条生命。
现在,此刻,我不再存在,我不复是我。
只有你,《心灵史》,Farizo,和那西海固悲怆空旷的世界同在。
力气全尽,我的天命履行了。
我从来倾诉无度,而你却步步循着方寸。我从来犀利激烈,而你却深深地规避。有意地加入故事加入诗,我嘲笑了学究和历史;有意地收藏锋芒削减分量,我追上了穷人的本质。没有多少读书人会认真钻研,只有哲合忍耶会皆大欢喜。我的感情,我的困难,我的苦心,都藏在隐语的字里行间——只有沙沟农民马志文知晓谜底。
书,我读了一辈子你,我写了半辈子你,如今我懂得你的意味了。
在雄浑的大西北,在大陆的这片大伤疤上,一直延伸到遥遥的北中国,会有一个孤独的魂灵盘旋。那场奇迹的大雪是他唤来的,这不可思议的长旅是他引导的,我一生的意义和一腔的异血,都是他创造的。我深埋着,我没有说,甚至在全部《心灵史》中我也没有描述我对他的爱。
注:
哲合忍耶,是中国回民中的一个派别,一个为了内心信仰和人道受尽了压迫、付出了不可思议的惨重牺牲的集体。中国有八百万回民,哲合忍耶是其中一部分。“哲合忍耶”一词是阿拉伯语,意思是“高声赞颂”。哲合忍耶的特别点在于它对尘世的高度厌倦,这种厌倦产生在极度贫困的自然地理环境和极度专制的政治之下长期无望的心理忍受和生理挣扎,它以惊人的沉静和忍耐应付着现世的重压。唯一的精神支撑力量就是对形而上的世界——与主的精神对话;而尘世的一切念想都只能在来世里兑现。
[赏析]
西海固的环境是苍凉的,它的历史是厚重且充满悲剧色彩的,而哲合忍耶却如此强烈地眷恋着它。数百年来,无论时代风云如何变幻,他们始终不离不弃,因为这儿是哲合忍耶的心灵净土。
正如哲合忍耶离不开西海固一样,他们也怀着同样的宗教般的虔诚小小翼翼地保护着民族文化的延续。而书,便是文明延续的载体,哲合忍耶为此——两木箱的书,甚至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
作者说:“新的形式就是再生的原初形式。”这是对书籍含义的全新解读。书籍承载着思想,思想以文字的形式得以传承,它跨越了时空的限制,在后来者那儿得到“再生”,并在此基础上生成了新的思想。这个道理,即使是目不识丁的哲合忍耶也深深明白,所以作者称他们为“真正的保护者”。因此,作者在写作时一反常态,“步步循着方寸”,沉稳而谨慎地留下了自己的“人生之作”。作者知道,这部作品一旦完成,便会融入西海固哲合忍耶的文明之中,不再属于自己。饱含着对西海固的眷恋,作者将满腔深情化为文字,留在了西海固,留在了哲合忍耶的精神家园。
题目中的“离别”一词别有深意。没有心灵的认同和情感的眷恋,无论距离多近都谈不上相聚,无论相距多远都无所谓离别。作者的心留在了西海固,所以才有了离别的惆怅,才有了漂泊的沧桑。这样,即便在流浪途中疲惫不堪,承受痛苦,可是一想起那方圣洁的精神家园,心中便贮满了感动。
(李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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