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寒假开始读陀思妥耶夫斯基,依次按照《罪与罚》、《卡拉马佐夫兄弟》、《白痴》、《死屋手记》、《被伤害与侮辱的人们》、《鬼》的顺序,用了大概三个月的时间读罢这几部长篇。随后又买了译林出版社的陀氏中短篇合集《地下室手记》,全部陆陆续续读完后时间就已经到了四月中旬。
大概是有赖于多年的阅读经验,初次开始接触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我完全不觉陌生,甚至有一种在各种仿品中浸淫多年后终于品尝到正宗味道的惊喜。有人说读陀翁是需要门槛的。我不知道这个门槛具体是指什么,但就我自己的阅读体验来说,陀翁不但好读,而且阅读体验是便宜而懒惰的。因为你可以完全信任的把自己交给他,不需要去挖掘、做很多无意义的思考,甚至去提防一些或直接或伪装的价值观的攻击。他会将所有人物慢慢仔细的一一解剖在你面前,不但你原本就意料之内的部分,就连那些你一直困惑却从不曾接触到的深层也被呈现出来。而你在看到并了解了这一切之后,迸发的不是鄙夷和嘲弄,而是对人性深切的怜悯。是的,读书的过程其实就是和书本作者思想交锋的过程。是认同还是鄙夷,是感动还是冷漠,是被作者诳进了陷阱暴打还是被呵护着成长。这个世界有太多华而不实、虚有其表的作者和书,他们或许光鲜亮丽刹那惊艳,但了解过后却只会让人感到空洞和乏味,除此一无所获。但陀翁却是如此的深刻而真诚,身处高峰却更加虔诚。我在读陀翁的这些书的过程中,不止一次冒出过或许不会再爱上任何作家的念头。故事都在其次,尤其让人享受的是每一次陀翁的思想随着雄辩的文字滔滔倾泻而出的时刻,那些动辄数十页连篇累牍的话语像一座座密不透风的大山不断叠压过来的时候,沉重得几乎让人承受不住以至将要伏倒在地,可内心却开始升腾起巨大的幸福感。这种幸福感当然并不是指陀翁在书中所描述的故事,因为那里往往是绝望而悲惨的,而是指与作者思想的交流。你能感受到他是如此真诚而热切的想要和你分享,而你在了解他的同时也开始了解自己,并最终因他的涌泄而出的爱而开始爱自己。这种幸福感如此强烈,以至于会让人禁不住颤抖。这大约便是博尔赫斯所说的“发现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像发现爱情”,因为你会在阅读完陀氏的著作后得到一种思想被引领,灵魂被安慰的幸福感。
而在目前所读的这几本陀翁著作中,《卡拉马佐夫兄弟》无疑是最集大成者,《罪与罚》、《被伤害与侮辱的人们》包括《白痴》几乎都可以看成对前者的部分展开和延续。比如《罪与罚》中的虱子理论所引出的个体是否具有代替上帝而实施惩罚的权力的讨论,以及在这之后个体会如何面对上帝的审判。《罪与罚》中分别用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和拉斯克尔尼科夫给出了两种可能,在精神的痛苦中自杀和用肉体的痛苦来实现救赎。但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则在长老所讲述的神秘客的杀人事件中给出了第三种结果,把自己献给上帝。这个故事让我立刻想到李安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对生存和信仰的矛盾的探讨,当时即便连刷两遍电影也依然摆脱不掉的内心深处的不安乃至恐惧,终于在今天被陀翁所安慰。陀翁对违背良心者是否真的能够获得永远安宁的追问,不但是李安没有想到应该去涉及而且即便想到恐怕也会招架不住的。虚无主义者或者说超人信仰的追随者们,他们或许一直为自己的独特性而沾沾自喜,自认为可以凌驾于道德和法律之上,但他们却永远不敢真正的面对光明。不管是陀氏说服了我,还是我本身就愿意被其所说服,如此温柔而仁爱的抚慰人性,让我彻底沦为陀氏的信徒。
读《罪与罚》的最大的困惑也是最大感动,来自书尾倏然而至的救赎。没有惊天动地,没有怒浪波涛,只有无尽原野下的一片安宁。那些曾经无比坚持甚至不惜牺牲生命的信仰在被放弃时,竟然是如此的平静而自然。这让我感到困惑。而当我在自己身上去寻找类似经验时,才意识到其实本应如此。人究竟是怎样被击败或者说被改变的呢?痛苦不能,挫折不能,别人的爱不能。只有当一个人在内心的深处真正开始生长出爱时,哪怕它只有微星点脆弱,也足以强大到扭转一个人的命运。而我们总是要等到很久很久以后才能注意到那个当初被改变或者破灭的时刻,并由此追溯回所有的源起。《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对破灭的时刻是这样描写的,“米嘉旋即噤若寒蝉。他满脸通红。过了片刻,他一下子觉得非常冷。雨停了,但是阴沉的天空依然乌云密布,只觉得寒风割面。”这个细微的片段给我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折服于陀氏文笔的力量。
《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宗教大法官一章历来为人所瞩目,关于这一章的探讨甚至可以写出不亚于卡拉本书厚度的文章。陀翁关于耶稣和基督的那段震撼心灵的探讨,无疑触摸到了人类文明的本质,因为无论放到哪个文化语境,比如我们的孔子与儒家之间,都是一以贯之的,我还一度想到《万历十五年》中那个代表着皇权却又被皇权所架空的万历皇帝。人类为了自身的延续而培育出文明,而文明在修饰人类的同时也兼得了困厄人类的使命。人类既然无法跳出自己的命运,就更谈不上掌控自己的命运了。再到第六章长老的故事慢慢讲述完之后,作为一个久已坚定的无神论者和极其看重自我的人,在感受到灵魂被温柔抚摸的同时,第一次产生了想要放弃自我的念头,既然执念无益,那就用余生跪伏在上帝面前。
阿辽沙和格露莘卡的初次会面堪称惊心动魄。纯洁至善的阿辽沙让我窥见了自己的虚伪和脆弱。我是如此害怕阿辽沙会堕落,就像那些因为长老尸体发臭而啧啧摇头的人一样,爱的肤浅却又理直气壮。第七卷结束时我曾经久久陷在这种心灵的震撼中。我为什么会害怕阿辽沙去堕落?我甚至应该鼓励他去堕落才对啊。就像罗曼·罗兰在《约翰·克里斯多夫》中所说,伟大的灵魂会从堕落中重生。我鄙视自己的虚伪,并为自己浅薄的爱羞愧难当。
而同样的情形,也曾出现在陈忠实《白鹿原》中的白孝文与田小娥身上。白孝文在田小娥身上找到了释放的缺口,去实践白嘉轩口中的堕落。但白孝文终究没能守住自我,而陷溺在情欲的深渊中。很多人说田小娥是《白鹿原》中最出彩的角色,但我最感到遗憾的恰恰是陈忠实没有能够呈现出一个完整的田小娥。这或许受限于我们的文化语境,我们的很多文化习惯和人性审视依然停留在父权的阴影之下。
在《卡拉马佐夫兄弟》的三位主角中,米嘉和伊万的故事都有着相对完整的开始和结束。前者期冀用肉体的折磨来换回精神的重生,后者虽然保全了肉体却在精神上遭遇了可怕的毁灭。我对伊万有着强烈的感同身受,这或许是因为我也曾徘徊在无可无不可的荒原之上,被命运的虚无所裹挟,自视清高而嘲笑愚蠢和残缺。而这将招致怎样可怕的后果啊。上帝会出现在所有阳光能照射到的地方。而没有人可以一直生活在阴影里,除非是为了走向毁灭。陀翁给出了这样的回答。至少是憬醒了我。我羡慕那个神采奕奕的郭立亚,因为他可以在人生最容易误入歧途的当口遇到阿辽沙这样真诚的朋友。
说到阿辽沙,这应该是寄托陀翁全部人生理想的角色,尽管他的故事其实在全书结束的时候几乎都没有展开,而更像是作为一个至纯至真的符号而存在。待到读完《白痴》,我才猝然意识到,梅诗金公爵不正是尚未完美升华的阿辽沙吗?《白痴》至少给出了《卡拉马佐夫兄弟》没有来得及写出的下部中的部分故事,也解答了后者在上部中所遗留的几个问题。阿辽沙是更完美形态的公爵,不只是更加健康,因为贫弱的身体往往也带来精神的畸形,也必然会像卢梭在《爱弥儿》中所安排的那样,在人世间经历磨砺后获得心灵的完整和归宿。我可以大胆猜想,阿辽沙在经历人世间的幻灭后会回归宗教,以应和长老临终前的预言。这多么像另一位同样痴且善的代表,贾宝玉。同样的对人性纯良的痴,以及几乎隔绝了世间情欲的爱。是的,情欲的本质是自私。战胜情欲是战胜自我的重要标志。不同的是,贾宝玉至少还拥有一座大观园,度过了自己美好的前半生,而公爵只能被当成白痴去接受治疗。《白痴》中主人公们的无不毁灭流露出陀翁的绝望,但他或许会为阿辽沙找到更好的归宿,如同宝玉,最终走向宗教。东西方在面对虚无时的选择其实差不多,尽管中国的文化里喜欢用子嗣的繁衍来对抗生命的虚无,为生命的延续赋予很多价值。但《红楼梦》讲出了这种传承的徒劳,最终还是一样走向宗教。
读完陀翁的这几部著作,我突然才明白宗教的本质,那就是消解生命的虚无。或许文明也是如此,但文明不会去消解痛苦,宗教却可以为痛苦注释,从而将痛苦有意义化,并赋予痛苦的人生以价值。
文明和思想是人类对自己的注解,赋予人生的意义。就像尺规可以度量几何图形一样,哲学也是研究思想的工具,将原本像积木一样胡乱摆放的思想有序化,甚至量化。人类孜孜以求的要为物质的世界找到其客观的规律,看似主观的人性深处是否也有其客观规律呢?如果是,人类将堕入多么可怕的黑洞中。因为一切都将不过是基因序列的性状表达,那人类还有何可值得骄傲之处?只配被放逐在虚无主义的荒原之上,不能得到救赎。而陀翁选择相信宗教,在上帝的手里得到安抚。
众生皆苦,这是佛教经常讲的。人皆有罪,基督教也这样讲。肉身的痛苦不算什么,甚至唯有锤炼肉身才能实现精神的升华。这一定是陀翁在自己悲惨的遭遇中所凝练出来的体会,在《死屋手记》中可以清晰的感受到作者曾经所经历的那些可怕遭遇。我也不能不想起我的母亲在临终前选择了皈依上帝。彼时身受病痛折磨的她几乎已经没有了任何可以凭借的力量,我也依稀记得我在握着病中母亲的手时为她所念的祝祷词“宽恕我,可怜我,保佑我,赐予我力量”。当一个人在遭受无法想象的痛苦时,是多么的恐惧和无助,而上帝,会像漆黑荒野上的一点亮光,即便不能照亮整个荒野,也能给人以安慰。虽然最终母亲还是离开了,但感谢上帝,让她始终不会完全绝望。我想这便是我们为什么如此需要宗教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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