锱铢斋编号读书笔记之十六
(2016-07-21 16:1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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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山寻路天上的街市人物志明恩溥文化自信 |
分类: 读书笔记 |
【1】青山青草里,一笛一蓑衣。这句话出自真禅的《佛法·社会·人生》,这本书的题目包含着一个有意思的序列:佛法→社会→人生。社会是一条河,由人生至彼岸需要慈悲接引,可作如是解?只是猜想而已。这一则更重要的是觉得这句话的诗意,实在清新朦胧,值得留恋。其实说的就是一个人在山中吹笛,身着蓑衣,置于青草。有蓑衣,可能只是苦境或者化境,一如孤舟蓑笠翁,怅望满江雪。但柳宗元描写的是静态,静到澄明,又有生机潜伏于冰雪之下,悄然面对着鱼钩的冰冷。所以柳宗元还是入世的,或者鱼钩是直的,因为不想曲中求。青山巍峨,青草弥漫,一身蓑衣,一笛悠远。原是不必有所求的,这是自度之境,是有我之境,是黄龙第一关,是精进者第一步,必须像蹲马步一样打扎实。山与水是画中的阳与阴,青草也是含水之象。青色与笛音,画面与声响,这是直观与抽象的分别,这是黄龙第二关,其中已无我。但文字毕竟落荃蹄,而荃蹄亦是佛法,万物莫不有灵,山与草,笛与蓑,各有各的真我,各有各的解脱,这是黄龙第三关。可作如是解?
【2】街市、街灯与市声。这里想比较的是郭沫若的诗歌《天上的街市》和郁达夫的小说《街灯》以及何其芳的《夜景》。新文化运动之后的一段时期,作家们的心态呈现出更加复杂的面向,这三篇文学作品分别代表着其中的柔和、恣肆和萧索,但无不透着真切。不真切也无法流传。《天上的街市》展现的是郭沫若先生浪漫的思绪和对“平和洁净”的世界的向往:“远远的街灯明了,/好像是闪着无数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是点着无数的街灯。”人间天上,岁月流芳。郁达夫的《街灯》表现的是《沉沦》般的恣肆,但对不幸者的描摹有了将心比心的贴近,人皆有儿女心,难得此心可说:“你怎么知道的呀?……是素文教你的吧?……”若真是戏,敬请怜惜。而何其芳先生的《夜景》,又是怎样的一番景致:“市声退落了/象潮水让出沙滩。/每个灰色的屋顶下/有安睡的灵魂。/最后一乘旧马车走过……”挥之不去的是那些旧事,而其中的不安情愫,又何处安放?这三篇作品,都没有直接表现那段波谲云诡的时代,自1921年至1936年,是另一段壮怀激烈的前奏,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无论风雨如何变幻,都是以个体的感触为先,这样的历史才具体可感。
【3】半丝半缕,恒念物力。明末清初,教育家朱柏庐曾在《朱子治家格言》中写道:“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我不知道各位朋友有没有收麦子、拾麦穗的经验,如果有,那来理解朱柏庐的这句话,就容易多了。春播一粒子,秋收万钟粟,这中间不是待在凉荫底下等着就行了,春耕之后有夏耘,夏耘之后才有秋收。这之间还要有充足的光照和雨水,有发芽抽穗的准备,有灌浆期的酝酿,有将熟未落的金黄等待,所有这些都做到,才能迎来丰收的喜悦。避过多少干旱、虫灾和风雨,一粒种子才能真正化身千百,只有种田的人才会明白。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没有在烈日下耘锄的经历,读着这首诗终是隔一层。今年的雨水就过多,许多田地已收获无望,虽然是局部,虽然我们的储备还有不少,但仍需要特别关注。关注也是一种力量。
【4】阅读字典的乐趣。我是最近读《辞源》(1979年修订版),才真切体会到其中的乐趣。对字典、词典、辞源、辞海等书籍,我觉得还是用“字典”来形容比较好,用“工具书”太生冷。即使是《康熙字典》,久看也会有滋味的,当然,如果在心里就默认这就是工具书,那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觉得有意思,就像施蛰存先生所言:“如果说,我常常带在身边的书就是我最爱读的书,那么,我应当举出一部《词林记事》来,但是,一部《康熙字典》也同样地跟了我二十年,你以为我最爱读《康熙字典》吗?”显然,先生对《康熙字典》并不感冒。这就失去人生一大乐趣了,尤其是对于文化工作者来说。我曾在《锱铢》第十四篇说:“只放在身边几十年还不行,所以施蛰存说最喜欢的书不是陪伴自己二十年的康熙字典,翻开就瞬间放电的才是最佳伴侣。”现在想想,许多神仙眷侣第一次相见往往是不适甚至唐突的,这不影响以后的爱情之花绚烂生长。书籍也一样,许多是需要先硬啃的。阅读字典的好处有三:一、系统了解百科知识,为做研究或拓宽视野打下基础;二、使信息多元观照,总有一束可以激活思维,使正在研究和思考的问题获得突破性进展;三、以此为契机,对古典文化有更加深湛的理解,尤其是1979年修订版《辞源》,典雅富丽,生动隽永,就是妙例。钱钟书先生就特别爱读字典,想来也深知此中趣味和益处。
【5】语言之母,神话之子。《荷尔德林诗的阐释》,海德格尔著,孙周兴译。在海德格尔看来,诗歌就是语言之母,是神话之子,三者生成的序列是:神话→诗歌→语言。第47页有句:“诗从来不是把语言当作一种现成的材料来接受,相反,是诗本身才使语言成为可能。诗乃是一个历史性民族的原语言(Ursprache)。这样,我们就不得不反过来要从诗的本质那里来理解语言的本质。”那么,诗歌与神话的关系又如何,海德格尔认为:“作诗是对诸神的源始命名。然而,惟当诸神本身为我们带来语言之际,诗意的词语才具有它的命名力量。”而“这种命名并不在于,仅仅给一个事先已经熟知的东西装配上一个名字,而是由于诗人说出本质性的词语,存在者才通过这种命名而被指说为它所是的东西。这样,存在者就作为存在者而被知晓。”人类远古的记忆中,神话占据了重要部分,有些神话作为潜意识而时时存在于梦境,不可言说;有些神话则成为民族历史的语言源头(“语言源头”与“原语言”不是一个概念)。接下来,由诗人观察领悟这个“语言源头”,提炼出本质性词语,从而形成“原语言”,使万物的特征显现,为人类的交流与发展打下基础。可不可以这样理解?
【6】如履薄冰的从容。本来是要对《赵园自选集》的序写一点感想,没想到这部书一时找不见,估计又是搬家时放在哪个箱子里了。这部自选集的序言里,赵园先生对自己从事学问研究的缘起有着非常细致的描写,非常值得回味。中国现代学人中,能够自洽自度到这个境界,实在难得,这绝不是“精致的自私”,而是一种对自身思绪的梳理,对所处境遇的勘测,是为学术的进步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这样的学术才有可能是温暖而持久的。赵园先生已经达到一种人生的从容,这种从容有些如履薄冰的,含着谦谨,透过那冰层,我们看到的是暗流涌动,同时也是新生力量的汇聚。手头有一本赵园先生的《想象与叙述》,其中同样可以看出这种从容。也是在序言里,赵园先生说自己能理解友人《害怕写作》的情由,而自己则有点害怕演讲,不像不少友人那样侃侃而谈,“我常常会感到不知从何说起。这既与我的书斋生活方式,也与我的工作方式有关。在阅读与研究中吸引、触动了我的,通常较为具体琐细。我可以找到适宜的文体容纳它们,而那些意思也像是只宜于书写。由此也更相信自己的所谓‘研究’,极其依赖于文字组织。一些混沌的想头、混茫的思绪,一旦明白说出,有可能意味全失的吧。”这是学术上的如履薄冰,如此从容。
【7】汉魏论人,最重神味。汤用彤先生的《魏晋玄学论稿》,第一篇是《读<人物志>》,可谓知味。《人物志》是三国时期魏国刘劭所著,是中国第一部系统品鉴人物的玄学著作,也是研究魏晋时期思潮的重要参考书,汤先生以此开篇,可见其对于人才学与玄学结合的注意,以及对人才学的自觉思考。“汉魏论人,最重神味。曰神姿高彻,神理隽彻,神矜可爱,神锋太㑺,精神渊箸。神之征显于目,蒋济作论谓观其眸子可以知人。甄别人物,论神最难。”用种种抽象的形容,是无法构建起人才学框架的。况且无论什么形色,必有内在,然后才自然,否则都是虚饰。曾国藩的《冰鉴》正是取法于《人物志》,《清史稿》记载这位晚清名臣:“每对客,注视移时不语,见者竦然,退则记其优劣,无或爽者。”这是因为曾国藩本人见识广博,下过苦功,鉴别人物时能够烛照幽微、洞彻本原,但这种方法并不具有普遍适用性,因为人心实在太复杂了,无论是衣饰还是神情甚至气质,都能装得出来。现代社会,考核人才的方法应该更加多元、明晰,少一些神乎其神,多一些简明畅达。
【8】入山入世,仁静所思。“山”真是一件美好的物事。仁者乐山,以其坚毅恒久。在中国国画中,山为阳,水为阴,一幅山水画图,就是一帧阴阳胜景。“世”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在世有静意,往往能够于纷扰之中析得一份澄明,静水如镜,照见鱼跃鸢飞。而入山,就有息隐之意,当然,也可能是旅游,就看进去的时间了。从山上看世间,多少杂念云散;从世间看山上,想往那份悠然。山与世,需要的是相互的观照。《菜根谭》:“闲烹山茗听瓶声,炉内识阴阳之理;漫履楸枰观局戏,手中悟生杀之机。”必须经过一番世事风涛,受过万卷陶冶,才能这样见微知著。又《菜根谭》:“会心不在远,得趣不在多。盆池拳石间,便居然有万里山川之势;片言只语内,便宛然见万古圣贤之心,才是高士的眼界,达人的胸襟。”同样,必须游历千山万水,才能晤对眼前的盆池拳石;也得稠人广众中一番磨折,才能对片言只语心领神会。高士、达人不是天生的,必须是历练而成,才显得真切。
【9】不见常相思,相见亦无事。忘了在哪里见到的这句话,却很可能是最好的情话了。看不到,朝思暮想,无可如何,心魂相牵,明白相思无益,但只有这样才觉距离近些。想起陶渊明的《闲情赋》,第二段:“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以枯煎。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妆。愿在芜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经年而见求。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槛;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缅邈。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以哀来,终推我而辍音。”林黛玉那么喜欢陶渊明,看到这一段,应有千古知音之感。但在大观园,真真地见到了宝大冤家,又仿佛什么事都没有,看看《红楼梦》里林黛玉和贾宝玉独处时的一些情景,方觉相和的美好。见到还有什么事,在一起没有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