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世界比作舞台,人生是不是就像其中短短的几幕,一边演一边还要注意观众的反应。完全投入剧中的人是幸运的,再也不用去问舞台外的孰是孰非。可就是这短短的几幕,也经常被打断,有的演员成了观众,有的主演开始跑龙套,或者相反。在看与被看的替换中,我们总能感到一种别有意味的轮回。如果是化妆舞会,可能比较容易放开手脚,但总有些人一直素面朝天。这样的真诚换来的是无尽的背运和辛酸,同时也是一生的无悔与坦然。
在《隐身衣》里,杨绛说她和钱钟书都想拥有一件隐身衣,可以到处游历,不想为非作歹,只想以此摆脱拘束,玩得高兴。如果因为放肆淘气而惊动了人,隐身不住,那就赶紧逃跑。这多么像杨绛写于四十年代的《流浪儿》中所说的“书遁”:一纳头就钻入浩瀚的书籍世界,像孙行者架起祥云瞬间万里,从此抛开家小,忘记自己身处何方。隐身衣不能长披,因为真身总会呈现。这书遁,倦了还是要回来的。远处的家虽然可能寒酸,但自有一种不可替代的温暖。可世人并不珍视这隐身衣,因其料子是卑微,有几人能甘处卑微呢?
身处卑微,或许可以由此看到更多真相。不能在风头浪尖上追云逐月,起码可以在一个安静的所在,用平常的心情,来看待那些顺流逆流。此时的心情不是静观,而是带着坦然,在看似平淡的表述中透露生命的本真。伤心时黯然泪下,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要不落泪,只是一笑置之,或许连笑都隐去,那就让人感到更深的隐痛。读杨绛的文字,会经常看见那些隐去泪与笑的叙述。这种无声无息的抗争,比声嘶力竭更令人难忘。
卑微更多的是一种人生的姿态,至于文字,大可变幻多姿。早年的杨绛有着五四一代人的清醒和怅惘,这与当时的社会风气的涤荡是分不开的。就像置身百花谷中,异香不免携带;像站在激烈的瀑布旁,惊湍的水珠飞溅衣襟;又像处在深秋的月光下,心中自有一种愁绪无端而生,有意去寻也不得其踪。写于1933年的《收脚印》,是作者公开发表的第一篇作品。这本是作者在朱自清先生的课上的课卷,经先生称许并发表在《大公报·文艺副刊》上。开篇那句:“听说人死了,魂灵儿得把生前的脚印,都给收回去。”使全篇回荡在一种神秘忧伤的气氛之中。无论是树下、墙阴抑或小桥之下,都在夜晚呈现出别样的姿态。“现在是暗夜里伶仃的孤魂,在衰草冷露间搜集往日的脚印。凄惶啊!惆怅啊!光亮的地方,是闪烁着人生的幻梦么?”杨绛的文章中极少这样直接抒发心情。这短短的几句显得弥足珍贵。1936年写的《阴》,对浓密的树、山、烟、云等投在地上的阴影进行了描摹,对轻阴和浓阴有这样的识见:“浓阴不会持久;持久的是漠漠轻阴。好像谁往空撒了一匹轻纱,荡飏在风里,撩拨不开,又捉摸不住,恰似初识愁滋味的少年心情。”当时的作者,大概也有这样的心情。
而最能体现杨绛的创作风格的,还属《干校六记》。已近桑榆,还能看到好戏连连,而且自己也要被卷进去饰演几出,这真是事先预料不到的。在这幕耗时颇多的剧中,作者扮演了许多角色,有送别者、旁观者、劳动者、冒险者等。而在这些不同的身份中,始终不变的是一颗思索的、敏感的心。
《下放记别》中,面对不断的“再教育”,作者这样说道:“经受折磨,就叫锻炼;除了准备锻炼,还有什么可准备的呢。”这是多么犀利的审视。当看到俞平伯和老伴儿像学龄儿童那样排着队伍远赴干校,心中不忍,抽身先退了。女儿阿圆来车站送别,想到这不是一个脆弱的女孩子,该可以放心撇开她。“可是我看着她踽踽独归的背影,心上凄楚,忙闭上眼睛;闭上了眼睛,越发能看到她在我们那破残凌乱的家里,独自收拾整理,忙又睁开眼。车窗外已不见了她的背影。我又合上眼,让眼泪流进鼻子,流入肚里。”一个母亲矛盾、难过的心情让人不忍卒读。《凿井记劳》里展示的是作者在大田、菜园等各处进行劳动的情景。有次干校开一个庆祝会,一个连表演钻井,所有的演员没说一句台词,唯一的动作就是推着钻井机打转,一面又哼着低沉的调子。“戏虽单调,却好像比那个宣扬‘不怕苦、不怕死’的烧窑剧更生动现实。散场后大家纷纷议论,都推许这个节目演得好,而且不必排练,搬上台去现成是戏。”这样的戏自然不会风靡一时,但在历史的舞台上却扮演着不可替代的角色。为了挖掘一个灌园的井,作者也参与了那场辛苦但也热闹的劳动。虽然,“我们”与“他们”还是有些分别,但在集体劳动中,令自己感受最深的,还是还种“我们感”。另外的《学圃记闲》、《“小趋”记情》、《冒险记幸》和《误传记妄》,体现的是淡泊的心境、真诚的感情以及认真的态度。一个知识分子,能做到这些,是值得尊重的。
与钱钟书的姻缘,让世人更多地以学者夫人的眼光看待他。但细读她的文字,很快就会发现,这是一片独立的天地:是清越,容不下半丝的浑浊;是淡泊,对人世的悲欢却依然那么敏感执着;是无意,不再计较最后的得失,而是珍重此时此刻的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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