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里说的古今四大伤心人指这四位：淮海、小山、雨僧、济安。淮海就是北宋文学家秦观，字少游，人称淮海居士；小山是北宋文学家晏几道，字叔原，号小山；雨僧指现代西洋文学家吴宓，字雨僧；济安就是现代评论家夏济安，夏志清的兄长。

    所谓伤心人，当然是为爱情伤透脑筋而又执迷不悔的主儿。什么是爱情？将爱情这个词拆开，就是说，爱的是情。两情相悦，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情投意合，而不是背后可能出现的金钱、权力或其他因素。这是我所说的伤心人的第一个条件，第二个条件是具有出众的才华。因为我要说的是古今四大伤心人，所以必须使用苛刻的标尺。但是，没有出众的才华，也会拥有真挚的爱情，这是不用怀疑的。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什么才叫出众的才华？答案众说纷纭，我选取熊十力的观点。《十力语要》里有一篇文章：《高赞非记语》。其中有一段话这样讲：“智大者必富幽情，探赜索远，极深研几，解悟所至，情味俱永，情薄则无以资解之深到。”理智与感情是可以结合在一起的，当然，这也可能恰恰是他们伤心的源头。但一个绝对理智的人，很难想象会为情颠倒；而一个做事只凭感情的人，什么都豁出去了，大概也体会不到真正的伤心。伤心，只有那些既有丰盈的感情，而又懂得自制力的人，才能体会得深。

    淮海是个伤心人。才华就不必说了，单是他老师苏东坡的那句“有屈、宋之才”，就可见其绝代之风姿。民间有秦观和苏小妹的佳话，那一联“闭门推出窗前月，投石冲开水底天”真实地表达了人们心目中才子配佳人的愿望。但在实际生活中，秦观对其妻子，似乎并不是那么热心。他写的那些传诵百代的词，也大多是给青楼歌女的。按理说，这样庸俗的人，哪个朝代没有成百上千，但是！秦淮海，出艳情而不染，入尘世而静观，将浓得化不开的对于歌女的爱恋化为淡淡的一缕情丝，就令千载而下的痴男怨女怅惘不已。秦观，自此成为奇观……

    小山更足观。黄庭坚称其为“人杰”，当不是溢美之词。小山不仅为人孤傲独行，为文也自出机杼，属于那种宁可天下人负我，我绝不负天下人的仗义侠士。虽然，在思想上不如大晏的深广，但行动上的超拔足以弥补这个缺憾！小山的爱情观又是清雅别致的。那种伤心，不是抱着枕头涕泪交零，不是那样的！我们的诗人，他心中的佳丽，不是动了情就东奔西撞的辣妹，是“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当回顾缱绻往事，也没有诉说当年无尽思念，而只是想起“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雨僧是个奇人。从他与陈寅恪的来往唱和中，足见其识见之高妙，性情之天真。但他对于恋爱的方法与规则，可谓一窍不通。也没有问问嫂嫂或阿姨，就这样挺身进入爱河。自古痴汉出壮年，真名言也！其实想想，也是挺不容易的。钱钟书在《围城》中说老人恋爱就像老房子着火一样，烧起来就没救了。吴宓用实际行动告诉我们，青壮年也是一样一样地！

    济安才叫可爱。淮海、小山，皆古之伤心人也。时移势迁，当年情态，只可遥想，再加上后人添枝加叶，不免幻化，不太亲切；雨僧生在现代，不是远人，但他对毛彦文始念终弃，深深地伤害了一颗心，这是不可原谅的！唯有夏济安，既有才华，又有品格，将本来是两个人的花前月下简化为一个人的孤枕难眠。爱至胆怯，足见真心，情到深处，无言相对。

    这才是真正的伤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