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十首))
李永普
一片云,被干燥的风吹走了
我去给父亲上坟时
你发来视频
异乡街头下起了雨
一条通往杏花村的路
废了泥泞,废了杜枚
而你与这条路源头
不只相隔二十条街道
还有多少年的距离
你说,感谢老天替你落泪
替你把疼,砸在水泥地上
让你最先听到的
是先人给你的哭声
这声音我也听到了
我只把清明,当成一个故事说给你
你听与不听,父亲在下面
听与不听,故乡很久没下雨了
蔫蔫的草尖挂不上露水
而我的泪水裹在眼晴里
跑出来是一片云
被干燥的风吹走了
我活在尘世的样子,恍惚是原来的他们
这些要祭奠的,是平素我内心所想
口中所说的人,或留在人间的称谓
但不再具备人的踪影。来在易被人世忽略的住地
它们只是一丘土,一叠纸,一蓬火焰,一缕尘烟
或者我来来去去时,一棵树,一株草,一茎麦子
而具体在哪,成了什么,除了清明是清明,风是风
云是云,除了我灵魂的痛楚与悸动
留给现实的,只有恍惚。直到这一天离去
我在生计奔波之余,在为五斗米折腰的
疲惫喘息的内里,反思或回味
恍惚自己丟失了很多,像是把身体一部分
丢给了野地,丢给了它们,丟给了黑
而它们从生活的背面,回馈关照我的
我活在尘世的样子,恍惚是原来的他们
醒来的夜色
雨没有来。阳光不怜惜用度
水面波纹上浪费着十万两碎金
蛙声从河谷草丛爬上两岸
通往清明的路,该长长,该短短
不通路的青麦油菜花
分开一条条路,通向阳间的坟丘
阴间的屋舍。包裹黑暗的目标越近
每个人身体里一种叫血的水
流淌得越快,脚底土层触动的
不仅仅只是,一个雨纷纷的朝代
当黄纸燃起一堆堆火,此起彼伏的鞭炮或烟花
野地里开放,有多少人世喧响
就有多少三尺黄泉,醒来的夜色
世界没有空
天空没有空。不仅仅有覆盖的阴云
还有从高处下来的,患复古症的纷纷雨丝
道路没有空。除了带露花草镶边
还有行人,深一脚浅一脚踩起又放下
放下又踩起的泥泞。大地没有空
所有青麦承接雨水,努力想把自己
拔高到适合抽穗扬花的身位。坟丘没有空
不仅仅把走到尽头,又分开青麦前行的人
引向血液之外的血液,流淌的来历或源头
还会有什么从泥土堆起的庄重里起身
准备穿上来者身体,在尘世重活一回
我没有空。不仅仅有跪地的祈祷,合十的膜拜
还有把体外,风水草木净化的灵魂请进来
用灵魂修补残破的灵魂。烟雾没有空
它在湿重里,没有呈现我们所说的青色
或者淡蓝。只有单纯的白仰向雨水
探向阴云的内里,袅袅升腾清明的混沌
混沌的清明,清明混沌里的纤尘心
黑土情。世界没有空
我是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兄长,自己的父亲
与父亲坟丘紧挨的,是你
一块红薯面馍一人一半
而拾柴的担子,你挑着
我在后面尾巴似的跟着
父亲去了,如父的长兄还在
你去了,藏在土丘下面的
为何没有我?多少年的春草秋天枯了
多少年的镢头铁锨,秃了断了又换新
多少年的坟头矮了又长高
多少年的雨水泪做的,又放弃了泪
多少年的血,红的热的都是水土提纯的
多少年的尘世,我替你和父亲活着
从清明的一条路到千条路
从千条路回到清明一条路,你作了我
二十三年的哥哥,我作了三十年
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兄长,自己的父亲
顶了起来
田野里,有些坟丘
并非因为无人添土戴帽
并非因为越来越瘦小
即将被麦子遮去踪迹
就看轻自己,放弃自己
茵陈与苦蒿,狼牙菜与蒲公英
甚至毛构树与野楝棵
这些在有人料理的坟墓上
易被铲除或被新土覆盖的草木
在此生满丘体表面
嫩嫩的茎叶向上
把从泥土深处带起来的清明
顶了起来
成熟,是件危险的事情
这一天迟早会来,迟早会去
留下我们,置身繁华或废墟
都和枯荣的日月星辰与草树,同步尘世
春天不止一条路。巷陌春色
以时间或神衹走向碧夏。我们从另一条路
抵达坟丘。光阴被世俗点燃
一蓬烟火,是四月,也是古历特写的赝品
我们为来历而燃烧。为血液和心脏的负荷
祭出旧曲或新词。所有的祈祷
是脚下泥土的初衷,又背叛了泥土
沦为被风吹斜的浮烟,沦为前世混沌的奈何桥
回到红尘的路不同来时
蚂蚁爬行,蜗牛蜗行,都是重复活法
留在地里的麦子,继续拔节抽穗,扬花灌浆
然后被镰刀或收割机取走。如同我们
用成熟或执念,迎来送走这一年的清明
而成熟,如苹果坠在我们被烟火填满的
身体里,是件危险的事情
为自己烧一叠
路旁捡到一梱纸。十斤,八斤
不重要。我没在此等候丟失者
只把它分成份,在通往父亲坟丘的河岸
为坟在却无人烧纸者,失坟或本来无墓的
孤魂野鬼,五十米燃一叠,直到烧完
等我把从家里带的一叠,父亲坟前点燃
我想自己以后应多备些。不仅要烧给父亲
还要找个无人注意的角落,在我有生之年的清明
为我这个生前失败,混得一团糟的人
提前烧上一叠
经过一片油菜地
经过一片油菜地,一群鸟儿
自动飞开,在附近麦地落下去
粉蝶和蜜蜂仍在花间。釆蜜
是它们神圣的职业。它们用翅膀行走
轻灵,不为祭奠先祖
花香中穿行,与一只粉蝶对视一下
我是人为,蝶为是复眼。我和它之间
除了距离,还有距离之内,虫为的漠视
此外,该用什么方式,成全对我的描述
过于鲜亮的阳光下,它们根本不想弄明白
我很大,大的为了人类的职责
笨的只有用脚步行走
一撮茵陈化为青蒿
我到来时,茵陈在坟丘出头不久
白绒毛附着的绿叶,嫩嫩找回
清明的颜色。它在生命的嗅觉里
淡淡散发农历的药香,但不具备
我此时需要的疗效。生命与非生
接诊的偏方,需要一场雨水作为引子
需要烟火,灸热血脉里的疼痛
我庆幸,从眼下一座坟丘开始
直至什么痕迹也不能留下的地方
追溯体内血液,无中生有的源头
而我无所傍依的归宿,非我之后
谁来挖坑,谁来土掩
百年之后荒野里,裸露的白骨
白月光下完全粉化,殊途同归的尘土
也叫尘土。现在,我活在一个
仍叫人间的地方,往返一片青麦地中间
在一个曾叫父亲的人,虚设的住地
祭典之后触摸的一撮茵陈
将在离去不久,化为青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