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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谈谈你的厨房吧,我也谈谈我的。尊敬的夏尔丹先生,两年来,我一直默默欣赏着你的绘画,每当我心绪不佳,整个身心仿佛被一种不祥的预感所控制,或者是在写作和生活中迷失了自我,我就会静下心来,回头读读你的画。在这个人人都似乎患了坏消息综合症,人人都懂政治,人人似乎都想用一种愤怒剥离生活的时代,我跟你谈你的厨房,你的平底锅,你的大铁勺,你的捣蒜器,你的三枚鸡蛋,肯定会让人白眼,可是在我看来,越是在某种情况下,越是在你感到风起云动泥沙俱下的时刻,越是需要生命中的一些持久之物稳住你,这样的话,你就不会东摇西晃的度过每一天。总之,我认为一个人的信念是如此地不堪一击,如同鸡蛋一样被轻易击碎,那么,你和我,也不必把我们曾经热爱的东西都砸了。某些鸡蛋不是你随便磕着玩的,重要的是,我们还得靠这些东西,活着。
以上,是我的开场白,夏尔丹先生,也许,这个开场白糟透了,离题万里,让人白眼,但我还是要和你聊聊,就像秘鲁作家略萨写酒吧长谈那样,和你进行一次厨房里的长谈。聊聊你的平底锅、聊聊你的大铁勺,前者,精制而美妙,后者,美妙而笨拙。有关你在不同时间与地点一画再画的鸡蛋,我曾经怀疑你是毫无变化的,但实则我错了,是你的鸡蛋让我过的简简单单普普通通的日子,不经意间,旋转了起来,给我的印象是,鸡蛋是可以千变万化的,但简朴生活的读本实则只有一个。关于色彩,关于构图,关于创造平凡生活里美的意境,先生,你总是棋高一筹,走在观察者或被观察者的前面,你的那个捣蒜器看起来像一枚国际象棋子放在深浅不一的背景里,是多么地意味深长,放置在画面的最左边定然有其用意的,最后,就是那根不起眼或了不起的小葱了。不蛮你说,每当我看到这根小葱,一种饥饿感就会隐隐地向我袭来。只是我不明白,不禁会问,那些咯咯下蛋的母鸡在哪里?你好像从未把女人画在色彩缤纷的厨房里,这是你绘画的规则还是另有原因,反正在你画下的这些物品当中,稍有想象力的人就会想到应该有一位手端平底锅在厨房里转来转去的女人。就这些女人来说,我们通常称她们为妻子。
夏尔丹先生,我不是想跟你这位色彩大师谈色彩,读你的画,我还太嫩,就像你画下的那棵小葱一样稚嫩,误读是免不了的。其实,我只是拿你的物品虚晃一枪,和你聊聊生活,特别是简朴生活的好处。生活并非仅仅意味着填饱肚子,我们有无数适当的机会欣赏美,而在我们欣赏这些物体时,关键在于视角。怎样在生活中学会观察,如何观察,观察是怎么开始的,它又是怎么结束的。此时,我坐在厨房里的一把淡蓝色的塑料小椅子上,下午纯净的光线穿窗而入,当我动手给家人准备晚餐西红柿炒鸡蛋时,忽然发现冰箱里的鸡蛋一个不剩了,想借你的三枚鸡蛋,不,两枚鸡蛋就够了,先生,我得给你留下一个。我有时会想,我们也许是邻居,我们之间的厨房只有一墙之隔,我敲敲墙,递一个暗号,你会做出某种反应,紧接着,你的那面色彩丰富的墙自动打开,闪现出一个隐形的门来。这是一个闷热潮湿的夏天,如果我们能坐下来聊聊天,我会为你倒一杯燕京啤酒。当然,夏尔丹先生,我是使不惯你的平底锅和大铁勺的。而就这张绘画可能已被复制了五遍或八遍的面目全非的作品来说,你的厨房是否燃过一场颜色的大火,在我眼里,就是这样的,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大火,这些东西就像是你从一场毁灭的大火中抢救出来的,不多也不少,一共五样,所有的物品都被时间的大火烧黑,是你把它们重新擦亮,排列好。从某种经验上说,我们描述的物体都是一首无声的挽歌,而我们呢?仿佛都是刚刚从一场奇怪的大火中脱身的人。
好了,让我言归正传吧。夏尔丹先生,你的画,如此简洁,如此对称,这不能不让我在你描述的意境里啧啧称奇、流连忘返。而在你绘画之前,你观察了它们多少遍,两遍还是三遍,是不是总有个声音对你说,再看一遍,直到通过眼睛和心灵观察时,不再扮演旁观者的角色,突然之间,你感到融入了这些物体之中,与这些物体打成一片。虽然,你描述的是近在眼前的厨房,但我知道你的目光投得很远,在人类的图景深处,总有一种温馨触动我们的心弦,普通的、细微的东西都有核子裂变一般的美,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告诉我,你有没有过热血冲撞脑门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刻,你有没有过愤怒时摔碎鸡蛋的经历,一双绝望的眼睛看东西会如此清晰吗?暗示是多余的吗?虚构是多余的吗?夏尔丹先生,你可能会说,一根葱,就是一根葱,并不代表什么,一个大铁锅就是一个大铁锅,生活本身是平凡的,画笔不必用力过猛,但是,我看到了诗意,诗意就日复一日地出现在你的黑黑的平底锅的柄把上,诗意就是那个恰到好处灶台的斜度,诗意就是鸡蛋似乎要从上面滑落下来,但没有,真是妙不可言。总之,我在你的画里找不到放纵,势利和狂妄的痕迹,显而易见的是物体的卑微之美。
观察,说起来容易,但真正要做时,是何等不易。尊敬的夏尔丹先生,我们总以为自己观察的足够了,我们了解了我们所观察的东西,但我们只是观察到事物的十分之一,并且是浮在事物表面的,我们沾沾自喜,看不见或视而不见的东西太多了。告诉我,这是否和一个人的眼力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一个人要是没有眼力是致命的,在轻而薄,小而巧的微观的世界找到轮廓分明动人心弦的东西是不是难上加难。观察,可能就是尽其可能地透过时间的薄纱,在时间的流逝中把握它们,让每一个物体处于微妙的平衡当中,而我们慎而又慎地找到了自己合理的位置。尊敬的夏尔丹先生,我的厨房窄小,餐具简陋,基本上没有任何奢侈品,你是不是说,观察要从自己的家开始,自己的家,自己的物品,就像你观察别人,别人也正在观察着你一样,某时某刻有偷窥的感觉,观察是不是相互之间默默的交流,由此产生的是双方的变化,按你对世界的理解我想过了,在一定的地方,一定的距离之内,一定的景深中去攫住自己,当色彩在融化后交融在一起时,那会出现什么情况,它会变成力量,或者说将会产生出铁,石,金子一般所产生的力量。而我们走的太快,匆匆忙忙,一直不能安静地看一样东西,我们似乎不需要什么指点迷津。总觉得理解了,明白了。其实,我们一直蒙在鼓里。
尊敬的夏尔丹先生,你脑子里的想法是这样的吗?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在自己的厨房里,见证了独一无二之物,独一无二的幸福。没有太过贫乏的物品,如果你这么想,那是你的问题,那些小小的静物,鸡蛋和小葱,将我们的注意力引向日常生活事物的复杂和优美,我的各种平底锅、罐子、瓶子和水壶都严格按老样子摆在那里,老掉牙的碗柜里放着珍贵的盘子和大得有些吓人的汤碗和盆。花瓶里有一枝短茎的已经枯萎的花,一朵凋谢的十分抑郁的花。像我的股骨深处的一种疼痛感,在一张画里没有游移不定的因素或许是可怕的,但是一切太过游移不定也会败坏人的胃口。观察不是说从档案材料中找东西,必须时刻准备着撤回自己原来的想法,你去而复返,事情就有了变化,你看怎样?要过多的柏拉图式的物品吗?不如,要一个好视角,只要你把握住它们,它们也会揪住你,互相之间就会了解,观察还意味着,相互接近,缩小差距,不是这样吗?有时候,彩色过多会弄坏了一幅画,杂乱的东西会弄坏一首诗,过多的自我表现会弄坏一篇文章。
夏尔丹先生,这个夏天很快就要过去,过一会儿,我得去超市买鸡蛋,我的微波炉也坏了,得找人来修一修,最后,我想问一问,在你所画的一切静物当中,为什么没有一点怒气,我当然知道你不是毕加索,毕加索有段时间让作品充满了政治含义,如果是毕加索,就会让一个厨房怒气横生,铜盆和煎饼锅在嚎叫,热水器和吸尘器在撕打,水管破了,盐瓶倒了,台面上的几个西红柿和苦瓜像披着火红色狐狸皮的人在厨房里耀武扬威,装腔伤势,自命不凡,而你不是,你画下的厨房是红色与褐色交织交融,就如同在透视法中闪现的一样,这些物品就好像清晨万物的苏醒。这会让怒气横生的人看你的画会来气,或者掉头而去。人们一会儿歌唱人类,几分钟后就变了,开始诅咒。食用坏消息就如同贪婪的食客,暴饮暴食。当讽刺成了人人的拿手好戏,讽刺也就不是讽刺了,讽刺的功能已变成了马尾巴的功能。夏尔丹先生,我可能是个大笨蛋,但我是多么厌恶玩崩溃的游戏。世间万物,一切都游移不定的,游移不定到一定时候,旧的就是新的了,新的也是旧的,某些鸡蛋不是让你磕着玩的,不是吗?太多的人把玩悲剧,悲剧也就不是悲剧了,这就像厨师太多会弄坏了一锅汤。最后,尊敬的夏尔丹先生,问你一声午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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