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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钟“踢踏踢踏”不紧不慢地走着,林清躺在床铺上做着游戏。他瞪着天花板泛黄花白的水渍,上面渐渐地变幻出人的鼻子,眼睛,嘴巴,然后是头发。他不眨一眼固执地看着,看着……眼睛、鼻子、嘴巴仿佛都活了过来,嘴巴问他:“再过五分钟电话铃不响,你真的就自杀?”
他坚定地回答:“对,我调好了闹钟,还剩五分钟。”
嘴巴又问:“你就不后悔?”
他下意识地眨巴了一下眼睛,只踢踏一秒,天花板上的影像不见了,一串泪花却从眼角流了下来。耳边的踢踏声越来越迫近,声声叩响他的心房,记忆之门也豁然洞开,在天花板上走了起来。
他的家乡地处东南沿海,三面环山。武夷山脉险峰峻岭,阻隔了乡人通向内陆的道;而东临大海网开一面,丢开山的压抑,站在高山望大海,似乎伸伸脚,便可浪迹四海。从古至今,一代又一代的乡人,走出家乡八山一水一分田的窘迫,带着一颗不安分的心,他们飘洋过海闯荡江湖去了。出外谋生的历史,怎么算都该有五百年了。出外的乡人再回来,先是建造自家的宅子、门前的道,然后出资为乡里修桥、铺路,再后来集资创办学校,小学,中学,就差大学。早年下南洋的老乡们,但凡能回家,都是这样的。
林清十四岁那年,正逢岁序之首甲子,中秋节在瑞云塔结彩点灯是家乡的一大盛事,六十年才一回,游走海外的乡亲都特意选这个时候回乡。白天,林清的娘带着他和弟弟观龙灯、狮舞、高跷、台阁踩街,晚上看完焰火回家,他家隔壁郑家的媳妇,送来一大盒果盘,有龙眼,荔枝,香蕉,凤梨,柑橘,枇杷,他娘在门口喋喋不休地谢,回到房里便说:“嗳哟,几年没碰这些了,诺,快拿去吃。你爸爸在家我们也吃这些东西。别看她公公回来又要盖楼,又买冰箱、电视机,以前比我们家还穷呢。你爸爸这两年在日本,辛苦是辛苦点,等还了债,你们也大了,让你爸爸再办你们出国赚钱,我们也盖小洋楼,还给你们娶媳妇,把家用电器统统买回家。”林清的娘在那边自言自语,全然不顾孩子们听没听懂,有没有听进去。
林清倒是听进去的。他娘跟他说什么,他都往心里去。小时候他听娘说,英国博物馆立着族里的一个先人,读书当的官,还是抗击英军入侵中国的英雄。也是听英国的乡亲传过来的。这样一来,他也算英雄的后人。有了这一层底色,他的心气比他的乡人们高。他不想依附任何人,他要靠自己。下了学,小学同学在窗外叫唤:“林清,跟我们踢球去。”娘劝他:“出去玩一下不碍事,眼睛看瞎了。”他懒得搭理他们,半晌,回过头来,说:“谁跟他们玩。”林清的娘不担心儿子的功课,她知道大儿子的成绩样样九十九分朝上,全年级第一,年年如此。小学跳了一级,到初中,他又跳了一级。再要跳,她不准。她担心儿子被大孩子欺负,将来没法向丈夫交待。
被欺负也是有的。多半是瞧不起他们,一群不读书的人。他跟他们是不一样的,他喜欢躲一边问老师借书看,特别是数学,解题比老师都快捷,还常有不同于老师的解法。这时就听老师提起一个数学家的名字——老乡陈景润。从此他心里便有了一杆尺。勤奋加一点天赋,林清考取了北京名校的少年天才班,和陈景润一样专攻解析数论。是到了美国才知道,他走上了一条无比艰险的路,好比攀登喜马拉雅山,越向上爬,越力不从心,稍有不慎,就将落入万丈深渊。
林清的娘是又惊又喜又怕。她惊讶林家这一辈出了读书人,喜的是儿子今后可以吃“皇粮”了,她更怕,怕儿子一远行,就像断了线的风筝,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恐怕认不得回家的路了。她放过一只风筝,儿子们便是牵着风筝的线,有一天大概还能收回来。林清,她没数,闷闷的,一天说不上几句话。不像小儿子总黏着她,她心里是有底的。饭桌上,她喜一阵,不停地夹肉夹鱼到林清的碗里,看看林清,抽抽噎噎又流一阵子泪。小儿子的筷子往肉碗里一伸,她马上给挡住:“等等,你哥用脑子的呢,就吃一块,听话。”
林清是刻意疏远娘的,好教娘恨他,他才心安。他讨厌娘的无端端落泪,一副迁就他的模样,更觉着娘上不了台面,总是蓬松着头,整日整月整年穿那两身破衣裳,遇着开家长会,她还是那副老样子,说话像吵架。在学校得了什么奖,他也不告诉娘,恨不得早毕业,早离家。可等到真的离开了家,又不时地想起娘。特别是临走前,娘跟他说:“年纪大啦,眼睛不灵了,北京冷,这件线衫我托人染的绛红色,先穿着,等家里有钱,再打一件全毛的寄去,记得写信回家。”他真不敢正视娘一眼,娘的两鬓过早斑白,皱纹深一条浅一划的刻在脸上,哪像四十出头,便低了头,就见到娘粗糙的双手布满凸起的筋络。线衫是娘把积攒的白线手套,先是拆,拆完了洗,晾干后,叫弟弟帮着卷成一团团,再就着幽暗的灯,一针一针的织成衫。这些做工发的手套,她舍不得戴。城里人又不穿这种毛衣,那件线衫他没穿过,一直塞在枕头里,跟着又带到美国。
二
不能说他不护着娘,为了娘,已经回绝掉许多中意他的女人。一想到带了她们去见娘,想象着她们怠慢娘的样子,他宁可不要她们。在费城大学数学系,他的烂情、不负责、孤傲是出了名了。他变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夜夜玩他自己发明的游戏。不过,其中有一个姑娘,是不会嫌弃娘的。
她名叫玛丽亚,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她说话的声音,总爱用不怎么流利的国语“清林清林”地喊他,听上去像秦岭。林清就喜欢听她这样叫他。玛丽亚是混血儿,母亲从台湾来,经营一家餐馆,父亲是古巴人,做雪茄生意。她黝黑的肤色细腻发亮,短到大腿根的牛仔裤,露出一双涂了橄榄油似的美腿;扎一根马尾辫,眼睫毛又黑又长又密,底下一双顾盼左右的眸子,是会说话的。她读传播学,在图书馆和林清邂逅,座位紧挨着。他面前一大摊子数论学的书,旁若无人地研究着,她忍不住轻声问他一个问题,他随手划划几笔,在她的笔记本上,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了。从她的眼睛里,他看见惊讶、佩服。他们就这样相识。一次,林清给她讲解题目,情急中说了句家乡话,也就是闽东语。她眼睛一亮,与林清一讲一答的对起话来,显然是跟她母亲学的。那个学期她修统计课,三天两头碰到问题,两人自然地黏在一处。
一次他开车带她上郊外兜风,她摇下车窗,打开收音机,南美舞曲。她前后左右摇摆开了,正好开过一片绿草地,草地前有池塘,她“停下,停下”喊着。林清一个急刹车,她跳出车门哈哈大笑,在草地间就着“恰恰恰”扭动了起来。见林清诧异地看着她,便“咯咯咯”笑得更欢了。他无奈地钻出车门,刚站定,她一团火似地扑过来吊住林清的脖子,柔软的身子紧靠他,慢慢地扭动着。林清抵挡不了她的火热,伸手搂住她的腰,她就势吻住了他,恨不得贴得紧一点,再紧点……一对小水鸭无声无息地游过去,水面泛起一串涟漪。就是那天,也不知怎么的,大概这一次完全是她主动的缘故,他竟然跟她说起他的家乡,还有娘给他织的线衣。她抚摸着他白皙的脸,耐心地听完后,说:“清林,你真幸福,你有天底下最好的妈咪。虽然我的妈咪也爱我,不过她太忙了,她才不会花工夫给我织毛衣呢,她就只会给我钱。”
他迷上了她。跟她在一起,心底的隐秘可以毫无保留。
然而,当冬天第一场大冰雪降临费城,林清失去了她了。在他的小屋里,虽然简陋,有点凌乱,但温暖如常。她躺在他的臂弯里,他低头注视着她。忽然,她热烈地吻住他,他分辨不出她的依恋、不舍、愧疚和决绝,他陶醉在她的吻里,她却断断续续,一面吻一面说:“清林,我不想伤害你——知道么,我们——我们分开吧——我爱你,你是知道的——不能再这样,再这样下去,我会伤害你的,你明白么……”她的热吻和她的话,是这样的水火不相容,他当然不明白。他发狂般地站起来推开她,疑惑地盯着她的眼睛:“你的话我不明白,请你说清楚。”她执拗地靠过来,双臂搂紧他的腰,长睫毛沾满了泪,说:“不要这样看着我,我爱你是真的。我喜欢你讲解题目、给学生上课、和动脑筋的模样,自信又潇洒。可一离开课堂与人交往,我们出去吃饭、逛商店……你就没有自信了。别误会,我不在乎你有没有钱,也不在乎你从哪里来,但我特别在乎你不自信的样子,你让我觉得——觉得跟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在交往,如果我们继续下去,很多时候我会看到你不自信的一面,我会痛苦,肯定会不满意的,你懂么?”
底下的话不说,他也明白。就像一次逛商场累了,他们坐进饭馆吃饭,结完账,他正迟疑放多少钱小费,她微笑着掏出十块摆桌上,亲热地拉了他就走。他要按规矩,她喜欢多放点,算是享受了服务,感激人家的意思。有这么几回类似的小插曲,没想到她如此讲究细节。他心想,归根到底,还是要钱来撑场面的。倒又不尽然,后来她再不跟他进饭馆,只叫外卖。汉堡包、炸薯条、可乐替代了沙拉、牛排、红酒,她照样开开心心。跟钱似乎没什么关系,也正因为这样,他更觉得她独特,便越发舍不得放开她。
和玛丽亚竟在那样难舍难分的情形下分手,是林清情史上唯一的一次,她的印记烙在他周身上下,一辈子都擦不去的了。她不想伤他,却致命。好不容易熬到署假,同学们三五成群结伴玩去了,他没处可去。他讨厌自己,害怕孤独,厌烦学校,周围的一切都令他厌烦……他转过头来盯着秒针,凌晨的铃一响,吞下这瓶安眠药,一切也就烟消云散了。他拿起药瓶凝视了一会儿,慢慢地拧开瓶盖……
三
突然,闹钟和电话铃几乎在同一时刻响了起来。
林清得救似地跳将起来。他钦掉铃声,手抖抖地拿起话筒,说话声也不大对劲了。电话从波士顿打来,是他少年班的同学余波,大概麻省理工压力也大,他们上次通话隔了多久,都忘了。余波要拉他去大西洋赌场玩,就在费城的边上。来了两年多,他没去过赌城,总是个醉生梦死的地方。仿佛是死过一回的人,去那种地方醉一次,梦一回,他承受得起。林清毫不含糊一口应承。他理应要陪余波去,他的命不是余波救的么?当然绝口不能提自杀这件事,跟任何人都说不得的。挂了电话,他翻看桌上的银行本,五千美金,原本是留给娘的,边上还有一封信。他抓过信来撕成一片片,纸片撒落在地,他一屁股坐地上,捡起碎片又继续撕。他发狠地撕扯着。旧的他已经去了,要活出一个新的他来。
余波来了,落脚在林清的小屋。他一进屋便取笑林清:“你还这样省啊,买个床架花不了多少钱,睡床垫子,躺下看书也不舒服,奖学金都干什么了?”林清岔开他的话,问道:“这个暑假你不看书写论文,反倒去赌场玩,那里不是正经人该去的地方吧?”
余波辩解道:“哎,你懂什么,讲给你听罢,赌场里有种游戏叫21点,我觉得适合你去玩,要算牌,反应快,记忆力要超人,我们学院有一批人就喜欢研究21点,我们去试试看。讲给你听,在拉斯维加斯还有21点世界大赛,电视台实况转播,你没看过么?比赛过程十个星期,全世界的高手玩家都在那儿,这是高智商的游戏,知道《二十一点名人堂》么?讲给你听,没几个人可以进入《二十一点名人堂》,那是了不起的荣誉,他们全是聪明的富翁。”
林清第一次听说赌牌有比赛,还是世界级的。原本的心理防线被好胜心和好奇心占据,便问:“你的意思要我陪你一起玩,我根本不会,怎么玩?”
余波笑道:“玩21点对你来说还不是小儿科,我一讲你就明白。其实,算牌本身并不难,难的是和赌场斗智斗勇,怎么不被赌场发现你是个算牌高手。虽然我们是靠聪明才智赌博赢钱,但赌场是人家的私有财产,他们有权把不欢迎的人拒之门外,进不了赌场,我们就没法去赢钱。”
林清玩味着余波的话,心活了。他有五千块,又没有家眷拖累,输得起。再说,他也不一定就输的。事情往往这样,一想到底,胆就壮了。他冲余波说:“今晚你教我怎么玩,明天去大西洋城,赢和输还不一定,避嫌的事以后再说。”
说起大西洋城这个世界著名的度假地,之所以闻名遐迩,不光是因为有豪华奢侈的赌场,还因为拥有世界最长的海滨木板路,总有十来公里长。赌红了眼的余暇间,有些人或卧,或坐,或散步在宽旷的海滨路,西洋人特别钟爱阳光,有的人就光着脚丫子在阳光下的沙滩捣鼓沙子,好像能从沙砾中淘出金子来似的。
林清和余波首先来到凯撒宫殿赌场。还未进其门,却已经闻得“丁零当啷”落钱币的碰撞声。进得璇转大门,林清有点眼晕了。两边大玻璃框里炫耀着当月的幸运儿——百万赢家的大头像;一盏盏水晶大吊灯放射出亮晶晶的光,闪射在一扇扇彩绘玻璃窗上,窗下金碧辉煌的墙壁,像镜子似的,直愣愣地照出他俩踩在厚厚的红毯上,游弋于叼着雪茄的男人和穿金戴银的女人中;碧绿高大的植物点缀在大理石柱旁,短裙裹着玉腿的金发侍女,一样的发式,一律的制服,一般的高矮、胖瘦,她们端了托盘像蛇似的穿行在游客中,给赌客们送鸡尾酒;捧着一捅捅散币的老头老太,他们两眼绝望,朝老虎机嘴里一枚枚喂“钱币”,“哐铛,哐铛”,抖抖嗦嗦想拉动最后的绝响。(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