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多岁的兰姨又长出了新牙。就好像小孩子长出来的乳牙那样，原本已经塌陷的牙龈上开始是个小白点，慢慢的白点如春笋一般往外生长，长成了新牙齿。

她那些老姐妹们都兴奋地说，“兰姐，你这是要长寿啊，这老人掉牙之后又长新牙，至少能够活到一百岁呢。”“兰姐，你可真是上辈子积了德啊，你看你那五个子女，一个个的又有钱又孝顺。现在又遇上这等福气之事，真是让人羡慕的很啊。”“啧啧啧，真是的嘞，没想到这辈子也能遇到这样稀奇的事情。”

老姐妹们有人称奇，有人羡慕，还有人的口吻中是酸不拉几的嫉妒。不过不管怎样，兰姨心里可是舒坦的很，天天对着镜子看那几颗新牙生长的情况，细致地用婴幼儿牙刷小心地刷着，吃东西也只肯吃松软流质不伤牙口的。

因为她相信，掉了老牙长出新牙，这是自己的福分，也是子女们的福气。若是自己能够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活到百十岁，儿女们肯定欢喜得很。这至少说明家里有长寿基因啊。所以，当新牙长出来之后，她即刻就给五个子女一一打电话告知这个喜庆的事。

不过，也不知道是因为电话信号不好，还是兰姨多心，她总觉得电话那头的儿子女儿们似乎没有预料中的那般开心。

“嗨，我这老太婆想这么多干啥，儿女们都忙，我本就不应该为了这点小事去打扰他们的。”挂上电话，兰姨不好意思地笑着自想。但紧接着又深深地叹口气，转身进厨房给自己弄吃的去了。夕阳的余晖投射在她的身影上，多少还是有些落寞和失望。

孩子们忙，老伴又走得早，长久以来都是兰姨自己照顾自己。一个人的生活虽然孤单但也简单，随便几片菜叶子，一坨霉豆腐就是晚饭。晚饭后的消遣就是把电视调到戏曲频道，听着听着就坐在沙发上迷糊睡着了。

突然，兰姨紧闭的双眼感到一道寒光闪过，耳边传来震天的锣拔撞击。“哐擦！”一声巨响，兰姨的身体猛地一惊，睁开眼来，被惊怔地浑身都是冷汗。电视里正在唱着一出武戏，兰姨看了一眼那将军随着锣鼓舞着花枪，她深深地松了口气。

大概是受到惊吓，兰姨感到口渴，从沙发中站起来准备去厨房倒水来喝。谁知刚一转身，她就怔在那里！一个小女孩站在黑暗之处，阴森森地望着她！小女孩身穿白裙，黑色的长发像两块孝布垂在脸颊两侧，脸色青白，口唇发紫，眼睛从下往上翻着望着她。

兰姨愣了愣，很快回过神来。她往前走了两步，边走边问，“你是哪家的小姑娘？是迷路走到我家来的吗？肯定还没有吃饭吧？你先自己在这里玩会，婆婆去给你弄点吃的，吃完了婆婆送你回家。”

说着，她走进厨房点火、洗菜、煮面条。老人家动作慢，倒腾了好一会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出来，“家里只有面条了，来小姑娘，吃完了就……”她话只说到一半，端着面就愣在那里。房间里哪里有什么小姑娘的身影，分明一个人都没有。

第二天的夜里，兰姨睡得正香，突然感到浑身发寒，从脚趾头到头顶莫名地冷得发抖。她闭着眼睛伸手摸向身旁，想把放在旁边的空调被拽过来盖在身上。突然，她的手碰触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她猛地惊醒，发现床边好像有只白花花的死人手！

兰姨猛地坐起来，揉揉眼睛，那只死人手又不见了。她念了声“阿弥陀佛”，拍着被吓得“咚咚”跳的心脏。这惊魂还未定，紧接着就听见窗户底下传来嘤嘤的哭声。兰姨虽然害怕，但还是觉得这哭声凄凉可怜，忍不住掀开被子下床走到窗边。

她犹豫着，慢慢地探出头去。

窗户底下确实有个人在哭泣，正是昨天那个小女孩。看到是她，兰姨明显松了口气，回屋披了件衣服来到窗户下面。她弯着腰低着头，慈祥地问小女孩，“小姑娘，怎么又是你？这么晚了不回家在这里哭什么呢？是被妈妈吼了吗？没事的，就算妈妈吼了你，那也是为你好。要知道啊，这世界上没有不心疼自己孩子的父母。”

小女孩没有抬头，仍然低着头嘤嘤地哭着，双手手背抹着眼泪。兰姨和蔼地笑着说，“傻孩子，别哭了啊，来婆婆这里有糖。咦，我的糖呢？”兰姨低着头到处翻着衣服口袋找着糖，终于在裤子口袋里把糖翻出来。她把糖放在手心里，摊开说，“喏，吃了糖就回家吧。”

此时她发现，原本蹲在她面前哭泣的那个小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兰姨病了，咳嗽的厉害，那张苍老的脸被高热灼烧得通红，两只本来就老花的眼睛更是布满了红血丝，混浊的眼泪不停地往外涌出。她拖着酸软无力的身体，还是去买了个香炉和一把檀香。到了夜里，她边咳嗽边点燃三炷香插进香炉里。一瞬间，在黄色白织灯的映射下，屋子里充满了令人凝神精心的檀香气息。

做完这些，兰姨累得躺在床上不停地喘息。混混睡睡之间，她听到有人在旁边大口大口吸气，却听闻不到呼气的声音。兰姨翻个身转过来，看到那个白裙长发的小女孩站在香炉前一动不动。

“小姑娘，你又来啦？”兰姨笑着问。

小女孩缓缓转过身来，怔怔地望着兰姨。“来。”兰姨冲她招着手，她还是一动不动，就那样双手垂放在身体两侧站在香炉旁。香炉中那三炷香已经燃烧得只剩下最后一小截了，她瞥着眼睛看了一眼，未动声色。

兰姨笑着说，“你是个小鬼，对吗？我知道的。”小女孩的身体明显抖动了一下。兰姨继续说，“不过没关系，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我想你是真的迷路了才到我家来的，对吗？那香好吃吗？”

小女孩微微点点头，也不知道她是在认同自己迷路，还是在认可香的味道。

兰姨说，“唉，我有五个子女，但是现在却和一个小鬼说话。呵呵。”说着，她昏睡了过去。次日醒来，兰姨的病竟然好了。

她起身坐在床边，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和已经烧完了的三根檀香杆，若有所思。

这天晚上，小女孩又来了，她站在兰姨的面前，开口说话了，“婆婆你张开嘴。”

兰姨很惊讶她的要求，但是还是笑着照做了。小女孩看了一眼她的口腔，忧伤地说，“为什么婆婆还能长牙出来呢？”

“嗯？不好吗？”

“不好，”小女孩悲伤地说，“你大概不知道，正是因为那些新牙给你招来了祸事。你的儿女们不知道在哪里听说老人长新牙是在借子女的阳寿，所以……所以他们把我从阴间请上来，就是想要……想要……”小女孩哭了，她最终也没能忍心对这个老婆婆说出最后那句残忍的话。

可是，兰姨懂了。她什么都懂了。她眼睛中全是泪，却笑着站起来在香炉里续点上了三柱香。只是点完香，她一个踉跄差点没有站稳，小女孩想要去扶却惊觉自己不过是个小鬼。兰姨悲苦地笑着朝她摆摆手，说，“没事的没事的，只是晚上我吃得少，这会有些饿了。小姑娘啊，你果真是迷路的孩子。你等等，我去吃点东西，然后啊说不定我能够让你回家。”

说完兰姨走进了厨房，从冰箱里端出前两天炖的骨头汤。她听人家说骨头补钙，能够让牙齿长得更好。之前她只喝汤，不敢吃骨头，怕把牙齿啃坏了。这时，她默不作声地将骨头汤热了，用筷子挑起一根大骨，啃了起来。边啃，眼泪一边“吧嗒吧嗒”地流出来，滴进骨头汤里，溅起雪白雪白的汤花。

小鬼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不敢动。半天之后，她突然听见厨房里兰姨发出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她愣了一下，随后连忙飘进厨房。厨房里满地都是血，兰姨坐在水池边上，满嘴鲜血，眼泪和汗水混在一起融入进血水之中。

兰姨颤巍巍地伸出手掌，手心里是血淋淋的牙齿！兰姨满口的牙齿没有了，牙龈上留下一个个深深的坑洞，坑洞里填满猩红色带着甜腥味的血，还有牙齿被硬生生扯掉后残留的烂肉。她哭着含混不清地说，“小鬼啊，去把这些牙齿拿去给那些孩子吧，告诉他们，这个世界上没有不爱子女的父母，只有不爱父母的孩子啊。”

……

兰姨的病床前，她的五个子女齐刷刷地跪在地上，低着头流着泪。兰姨没有了牙齿，嘴巴完全瘪进口腔里面，又因为发炎而红肿着，整张脸看上去就像是陈放了许久失了水的包子，包子尖上还点缀着象征喜庆的那一点红。

她的孩子们都在忏悔，在述说着自己的愧疚，在讲述着各自的不安，在表述着对母亲的怜爱。他们的手心里都各自紧紧地攥着母亲的一颗牙齿！

兰姨瘪着嘴，眼睛望着天花板，眼泪从两侧的眼角流出来。突然，她微笑着说，“孩子啊，你应该找到回家的路了吧？”

……

多日之后，兰姨出院了。看着母亲再次能说能笑，五个儿女流下真心忏悔的眼泪。而母亲关心的第一件事是:“那孩子，送她回家了吗？”

儿女们拼命地点着头。那小鬼本是一个可怜的孤魂，兰姨住院后，他们就为她进行了超度，送她重返轮回。

他们跪在做法事的师父面前，声泪俱下，求问如何才能弥补他们犯下的罪孽。师父默默地盯着他们好半天，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南无南海观世音菩萨。心诚则至。”

一年后，兰姨的牙齿居然奇迹般的再次长出来。看到那满口的新牙，儿女们欢呼雀跃，泪流满面，哭着叩头感谢观音菩萨的大慈大悲，这一年的真心悔过诚心祈愿终于得到了原谅。

五个子女说什么也再不让母亲单独居住了，他们争着抢着要把母亲接回去住。兰姨笑呵呵地为难说，“这可怎么办呢。诶，那我就一家住几天吧！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