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丁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永远地睡着了，当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就像那个遥远的童话里的卖火柴小姑娘一样蜷缩着但却僵硬地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他的尸体并没有被有机分解，而是被送去一个叫做“四维世界研究院”的地方。在哪个地方，他的全身每一个细胞都被细致地研究了一遍，这件事整整耽误了那些眼高于顶的家伙半个月的时间。但他们最终却一无所获。

就在他的尸体即将被送去有机分解公司好让他回归自然母亲的怀抱的那个早上，研究员里那个扫地的小高实在忍不住了，他大声嘟囔了一句：“半个月了！谁死掉半个月还能够保持最初的状态！”

这句话就像“皇帝真的没有穿衣服啊”一样迅速传遍了整个研究院。很快，小高被辞退了。理由是不适合研究院的保密规定。

当然，白丁的尸体被保留下来了，并且被用心地看护起来，那些每年拿数万倍于普通市民信誉币的研究员们也不再做那些令人感觉恐怖的实验。时光迅速流逝，但事情毫无进展，有时候连那些研究员都快要忘记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了。只有那个导演偶尔会想起白丁，恨恨不平地说：“真是便宜那家伙了！早知道他这么脆弱，我就该好心照料他，等他长得壮实了再想办法摧残他蹂躏他……”

啪的一声响，白丁的笔掉到了地上。她惊恐地看着母亲那水晶球一样巨大的眼睛，拼命地用身体挡住书桌上的文稿。可惜，那是徒然的。

“你也想学那些混帐东西糊弄人骗钱啊？”牛一样壮实的女人拽住白丁的头发将她拎起来，“这个世界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人存在才会越来越混乱，当初生你的时候我真应该一狠心把你扔到澡盆里溺死！”

“你才不是我娘！”白丁倔强地咬牙喊道，她的头皮都快要被扯掉了。

“对，我不是，你娘早就死了！”妇人哈哈笑着，“你去问问你那死鬼老爹，他有钱娶两个太太吗？整个太阳系都没有比这更可笑的笑话了。”

“哎，这样写是不会有人看的啦！”凌菲将白廿四的手拨到一边，准备删除那些她认为不具备存在价值的文字。

白廿四气愤地说：“你怎么能这样！我就是要制造一种类似博尔赫斯迷宫一样的情节，你知道谁是博尔赫斯，谁是卡尔维诺吗？你最好给我躲远一些！”

凌菲柳眉倒竖：“第一部开头还勉强凑合，到了结尾怎么时空错乱了？你懂不懂畅销书是怎么制造出来的？你听没听说过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这句话？你难道没有读过米兰·昆德拉的小说《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你没有看过《布拉格之恋》？或者，你写一些那些什么控喜欢的作品，什么一树梨花压海棠之类的玩意，或者学一学那个米什么，写一本《南极圈》或者一本《北极圈》什么的。再不行，你就捏着鼻子，一边删自己耳光一边写一些你根本不相信但其他人愿意相信的才子佳人小说！”

白廿四呆呆地看着凌菲，好像她是另一个时空偷渡过来的怪物。

凌菲不理会他：“你以为我是个白痴？”

白廿四连忙摇头否认。

“我读的书绝对不比你少。”凌菲把头一仰带着几分骄傲说，“如果真的存在四维世界的生命，那么它一定非常可怜，就好比我们有时候觉得二维平面上的一切枯燥乏味一样，它一定对三维世界的一切感到厌倦。但它不能像我们这样随意地篡改剧情，它只能旁观。”

“也许它可以篡改，篡改后的世界就是平行宇宙。”白廿四表示不同意见。

“记住，一切都只不过是物质的运动而已！”凌菲像女王一样睥睨老白，“就拿这些不断地出现的文字来说，它们来自我们大脑的神经电波传达的信号，经过翻译转化成为手部肌肉的动作，然后经过计算机的翻译系统成为光标前面的黑色宋体字，这一切只不过是物质的运动罢了！所以平行宇宙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是人们的想象活动，时间是一个循环的无限整体，无论是谁都没办法将它切割开。对于四维世界的生命来说，它们的世界是由无数孤立的三维事件构成的，它们就像是一群得了健忘症的三维人，经常会搞不明白在它们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他们没办法改变三维世界的历史。这就像我们这些三维世界的人从事写作一样，尽管我们否认有一种客观的力量在起决定作用，但我们究竟能够创作出怎样的文字真的不是我们说了算。我们没办法明白无数二进制的比特信息流或者说大脑神经电波如何能够创造出那样丰富的世界，正如四维世界的生命没办法明白三维世界的无数事件如何能够连贯起来一样。”

“也许它们是靠吸取我们的时间意识能量来获得自身生存所需的能量，就像中国神话中的年兽一样！为什么人们每逢过年就有一种时间流逝特别快的感觉？那是因为四维生命在进食时间！对，它们的食物就是时间！多好的科幻情节！”

“的确不错，可以根据这个思路写一篇小说。”凌菲微微笑了笑。

“有一个三维世界的人闯入了四维世界，它会发现什么样的有趣事情呢？太棒了，就让我们从这里重新开始吧！”

白丁睁开眼的时候发现世界变了，变得混乱了。当他看到一件东西并产生好奇心的那一瞬间，这件东西的来历以及将来的命运就会清晰地呈现在他的眼前！当他对这类事情产生好奇心的瞬间，他的眼前竟然出现了佛祖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悟道的景象，并且看到了这个名叫悉达多·乔达摩或乔达摩·悉达多的瘦削中年人突然化身五五二十五个一模一样的人的奇怪现象。紧接着，有人在他耳旁说，四维空间其实就是四维空间，当一个人的智慧足够多的时候，就能够进入四维空间，在佛教修行中，这叫做慧眼通，比天眼通还要高深。

白丁四处看，拼命想，但是并没有出现有关那个声音的画面或者解说，这让他逐渐恐惧起来。周围的景物慢慢恢复正常，他看到自己被研究院搬走，却无法阻拦那些人，于是明白，自己已经死掉了。但就在这时，那个声音又出现了，他说，你还没有死掉，你只不过是被强行扯入了四维空间，暂时有些小麻烦。

“你是谁？你出来！”白丁恐惧极了，拼命大喊。但是，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我是谁并不重要。”那个声音不愠不火，“你要记住，一个人的内在是决定一个人的命运的关键要素。我能为你做的只是将宇宙万物演化的景象输入你的思维，至于你能否最终实现大脑的进化进入四维空间，就要看你是否有决心和毅力了。”

写到这里，白廿四又被凌菲打断了。她问：“这一部前两章算是怎么回事？”

白廿四故作吃惊的样子：“不会吧？这你都不知道？那是白丁他们在拍电影。”

“那么，《老白传奇第一部》呢？”

“那是一部电视剧，关于老白时空旅行故事的传说。”

“这么说，这部小说的关键就是时空旅行理论的新假说了？”

“可以这么理解吧。”白廿四挠着短发，“我其实想表达这样一种猜想：人类是四维生命创造出来的生物，语言文字和数学符号是四维生命对三维生物的启发和引导，由语言文字和数学符号构筑的二维世界存在三维世界与四维世界连通的拓扑结构，而这种拓扑结构最终只能通过计算机网络的虚拟世界来实现，并且当这种拓扑结构被实现的时候，GEB怪圈就会出现。”

“GEB怪圈？就是哥德尔、埃舍尔、巴赫怪圈？”凌菲摇摇头，“那是二维世界里的怪圈，最多只能达到三维，怎么能够连通四维世界呢？”

“是这样，比如说吧，某个人在写《老白传奇》，但这个人不是我，而是四维世界里的某个人。他的写作过程就是三维世界创生的过程，而这个三维世界里的一切都是与外界孤立绝缘的，但这个人耍了个诡计，他创造的三维世界里有一个人是作家，这个作家幻想世界是四维的，并且通过二维世界的创造可以将他生存的三维世界与四维世界连通起来。这样，在现实的延续的三维世界中一旦出现类似的作品，相近的观念，在二维世界的尺度上，四维世界就真的与三维世界连通起来了。”

凌菲满意地点头说：“我终于听不懂了，我觉得你很快就要成功了。”

白廿四无奈地笑了笑：“如果我说我的这个猜想具有数学可证性和现实的可证伪性，一定会有人认为我发了疯，所以我最好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比较好。”

凌菲拍拍自己的脸，做个鬼脸，笑着说：“你说的话我懂了一半，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可能是现实的三维世界里的人，也可能是那个耍诡计的四维空间的人创造的三维世界的人，还可能是那个三维世界的人创造的二维世界里的人，甚至可能是计算机网络虚拟出来的拓扑结构里某个世界的由电子脉冲构成的人，对不对？”

白廿四开心地笑了：“聪明！还有一种可能：我们既是三维世界的人，又是二维世界的人，还是创造二维世界，提出四维世界假说的人。我们为什么无法处理我们的感官接收到的所有信息？不仅是因为那样我们无法承受，更主要地说那样会让创造我们的人无法承受。任何小说都不能面面俱到地描述出事件发生过程中的所有信息，即便是艾左拉极力实践的后现代自然主义小说也不能。”

“不要提那个人！”凌菲突然发怒了，“我迟早会杀掉他的！”

“这部小说还要不要写下去？”白廿四试探道。

“写，一定要写完整。”凌菲咬牙切齿，“把那个人写死。”

白廿四轻轻摇头：“最好还是把所有一切交给白丁去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