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良志

唐代的庞居士对禅有精深的理解，他是药山惟俨大师的弟子。一次他到药山那里求法，告别药山，药山命门下十多个禅客相送。庞居士和众人边说边笑，走到门口，推开大门，但见得漫天的大雪，纷纷扬扬，乾坤正在一片混莽之中。众人都很欢喜。庞居士指着空中的雪片，不由得发出感慨：“好雪片片，不落别处。”有一个全禅客问道：“那落在什么地方？”被庞居士打了一掌。

这是禅宗中最美妙的故事之一。庞居士的意思是，好雪片片，在眼前飘落，你就尽情领纳天地间的这一片潇洒风光。好雪片片，不是对雪作评价，作评价，就是将雪作为对象，而是一种神秘的叹息，在叹息中融入雪中，化作大雪片片飘。不落别处，他的意思不是说，这个地方下了雪，其它地方没有下，而是不以“处”来看雪，“处”是空间，也不以时来看雪，如黄昏下雪、上午没下之类的描述，以时空看雪，就没有雪本身，那就是意念中的雪，那是在说一个下雪的事实。大雪飘飘，不落别处，就是当下即悟。它所隐含的意思是，生活处处都有美，只是我们看不见而已，我们抱着一个理性的头脑、知识的观念，处处去追逐，处处去较真，将世界当作我们的“对手”，那就无法发现这世界的美，像这位全禅客。其实现实生活中的人，常常不免要做全禅客，我们对眼前的好雪片片视而不见，纠缠在利益中、欲望中、没有意思的理性计较中，世界的美意从我们眼前滑落。不是世界没有美，而是我们常常没有看美的眼睛，我们被重重迷雾遮蔽了。

心灵的迷雾并不是别人带来的，就是自己设置的。我很喜欢李商隐一首写木兰的小诗：“洞庭波冷晓侵寒，日日征帆送远人。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表面看来，这诗并没有什么特别，其实别有深义。驾着一叶小舟，日日在凄冷的洞庭湖上远行，去寻找理想中的木兰花，其实他驾着的就是木兰小舟，他就在木兰舟中，他所追求的就在他的左右，就在他的生命中。每个人生命中都有这木兰清香，但我们常常将它忘记了，我们向外寻求，却不从内心中做起，舍近求远，舍本逐末，永远处于艰难的跋涉中。禅门流传的那首著名偈语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尽日寻春春不归，芒鞋踏破岭头云。归来笑捻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春就在你家的梅花树下，你何必远去妄求。片片好雪看不见，一树梅花空枝头，实在令人惋惜。

这样的思想，是建立在如下假定之中的，如佛学所说：一切众生，都有佛性。每个人心中都有佛，都有成佛的可能。从人的根性上说，他总是干净的。而且根性是不可污染的，它只是常常被遮蔽罢了，人的清净根性隐而不彰。

宋代诗人黄庭坚有一次去拜见黄龙派的祖心禅师，祖心一时高兴，问了他一个问题：“孔子说：弟子们，我对你们没有任何隐藏（吾无隐乎尔）。这话怎样理解？”黄庭坚正准备回答，祖心制止他：“不是，不是。”黄庭坚不解。两人接着到山间散步，当时正好木樨花开，清香四溢，祖心说：“你闻到木樨花香吗？”黄庭坚说：“我闻到了。”祖心说：“吾无隐乎尔。”黄庭坚当下大悟。

祖心的几句话很隐晦，但也意味深长。在禅宗看来，人又常在遮蔽中。人为什么会被遮蔽，我们为自己制造了生命的迷雾，我们在烟雾迷朦中生活，在幽暗中前行，欲望的、知识的，说不完的争斗，道不尽的占有，无法摆脱的性情纠缠，难以放下的星星点点，都尽情地向洁白的心灵涂上脏乱的颜色。就这样，世界的意韵离我们远去，生命的平和遁然隐形。

当一悟之后，遮蔽消除，人们突然来到了一个充满意义的世界。这里一片澄明，一片光亮，如同木樨花开，清香四溢，心灵沐浴在一片香光之中。悟的过程，其实就是将心中的那层遮蔽揭去的过程，就是对清净根性的回归。不是为生命制造了阳光，那里本来就有阳光，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是一盏灯，都有灵光绰绰。黄庭坚有诗写道：“八方去求道，茫茫困多蹊。归来坐虚室，夕阳在吾西。”看来黄庭坚真的嗅到了木樨花香。

这样的思想，给中国艺术于极大启发。清代画家戴醇士将其概括为：“吾隐吾无隐，空山花自开。”在无遮蔽的心境中，没有任何特别，只是自己从世界的对岸回到世界中，往常我们习惯站在世界的对岸看世界，我们是世界的观照者，而不是世界的存在者，世界在我的对岸，我用自己的意念打扮世界，得到的是一个虚假的世界。当回到世界之后，鸟自飞，水自流，云自飘渺，花自窈窕。正所谓青山自青山，白云自白云，青山不碍白云飞。一切都是自在兴现。中国很多传统艺术其实就是将这个原样的世界呈现出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