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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父(一片震彻心扉的散文)

(2013-04-07 10:00:42)
标签:

教育

父亲

分类: 点滴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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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亮程

  我比年少时更需要一个父亲,他住在我隔壁,夜里我听他打呼噜,很费劲地喘气。看他弓腰推门进来,一脸皱纹,眼皮耷拉,张开剩下两颗牙齿的嘴,对我说一句话。我们在一张餐桌上吃饭,他坐上席,我在他旁边,看着他颤巍巍伸出一只青筋暴露的手,已经抓不住什么,又抖抖地勉力去抓住。听他咳嗽,大口喘气——这就是数年之后的我自己。一个父亲,把全部的老年展示给儿子,一如我把整个童年、青年带回到他眼前。 
  在一个家里,儿子守着父亲老去,就像父亲看着儿子长大成人。这个过程中儿子慢慢懂得老是怎么回事。父亲在前面趟路。父亲离开后儿子会知道自己四十岁时该做什么,五十岁、六十岁时要考虑什么,到了七八十岁,该放下什么,去着手操劳什么。 
  可是,我没有这样一个老父亲。 
  我活得比你还老的时候,身心的一部分仍旧是一个孩子。我叫你爹,叫你父亲,你再不答应。我叫你爹的那部分永远地长不大了。 
  多少年后,我活到你死亡的年龄:三十七岁。我想,我能过去这一年,就比你都老了。作为一个女儿的父亲,我会活得更老。那时想起年纪轻轻就离去的你。就像怀想一个早夭的儿子。你给我童年,我自己走向青年、中年。 
  我的女儿只看见过你的坟墓。我清明带着她上坟,让她跪在你的墓前磕头,叫你爷爷。你这个没福气的人,没有活到她张口叫你爷爷的年龄。如果你能够,在那个几乎活不下去的年月,想到多少年后,会有一个孙女附在耳边轻声叫你爷爷,亲你胡子拉碴的脸,或许你会为此活下去。但你没有。

 
  留下五个儿女的父亲,在五条回家的路上。一到夜晚,村庄的五个方向有你的脚步声。五个儿女分别出去开门,看见不同的月色星空。他们早已忘记父亲的模样,一脸漆黑,埋没在夜色中。 
  多年来儿女们记住的,是五个不同的父亲。或许根本没有一个父亲。所有对你的记忆都是空的。每年清明我们上坟去看你,给你烧纸、烧烟和酒。边烧边在坟头吃喝说笑。喝剩下的酒埋在你的头顶。临走了再跪在墓碑前叫声父亲。 
  当我们谈起你时,几乎没有一点共同的记忆。我不知道六岁便失去你的弟弟记住的那个父亲是谁。当时还在母亲怀中哇哇大哭的妹妹记住的,又是怎样一个父亲。母亲记忆中的那个丈夫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你死的那年我七岁,大哥十一岁。最小的妹妹才八个月。我的记忆中没有一点你的影子。我对你的所有记忆是我构想的。我自己创造了一个父亲,通过母亲、认识你的那些人。也通过我自己。 
  如果生命是一滴水,那我一定流经了上游。我一定经过了我的祖先、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就像我迷茫中经过的无数个黑夜。我浑然不觉的黑夜。我睁开眼睛。只是我不知道我来到世上那几年里,我看见了什么。我的童年被我丢掉了。包括那个我叫父亲的人,我真的早已忘了,这个把我带到世上的人我记不起他的样子,忘了他怎样在我记忆模糊的幼年教我说话,逗我玩,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在院子里走。我忘了他的个头,想不起家里仅存的一张照片上,那个面容清瘦的男人曾经跟我有过什么关系。他把我拉扯到八岁,他走了。可我八岁之前的记忆全是黑夜,我看不清他。 
  我只知道有过一个父亲。在我前头,隐约走过这样一个人。 
  我的有一脚踩在他的脚印上,隔着厚厚的尘土。我的有一声追上他的声。我吸的有一口气,是他呼出的。 
  你去世后我所有的童年之梦全破灭了。剩下的只是生存。

 
  我没见过爷爷,他在父亲很小时便去世了。我的奶奶活到七十八岁。那是我看见的惟一一个亲人的老年。父亲死后她又活了三年,或许是四年。她把全部的老年光景示意给了母亲。我们的奶奶,那个老年丧子的奶奶,我已经想不起她的模样,记忆中只有一个灰灰的老人,灰白头发,灰旧衣服,弓着背,小脚,拄拐,活在一群未成年的孙儿中。她给我们做饭,洗碗。晚上睡在最里边的炕角。我仿佛记得她在深夜里的咳嗽和喘息,记得她摸索着下炕,开门出去。过一会儿,又进来,摸索着上炕。全是黑黑的感觉。有一个早晨,她再没有醒来,母亲做好早饭喊她,我们也大声喊她。她就睡在那个炕角,弓着身,背对我们,像一个熟睡的孩子。

母亲肯定知道奶奶的更多细节,她没有讲给我们。我们也很少过问。仿佛我们对自己的童年更感兴趣。童年是我们自己的陌生人,那段看不见的人生,永远吸引我们。我们并不想看清陪伴童年的那个老人。我们连自己都无法弄清。印象中奶奶只是一个遥远的亲人,一个称谓。她死的时候,我们的童年还没有结束。她什么都没有看见,除了自己独生儿子的死,她在那样的年月里,看不见我们前途的一丝光亮。我们的未来向她关闭了。她带走的有关我们的所有记忆是愁苦。她走的时候,一定从童年领走了我们,在遥远的天国,她抚养着永远长不大的一群孙儿孙女。 
                                            
  在我八岁,你离世的第二年,我看见十二岁时的光景:个头稍高一些,胳膊长到锨把粗,能抱动两块土块,背一大捆柴从野地回来,走更远的路去大队买东西——那是我大哥当时的岁数。我和他隔了四年,看见自己在慢慢朝一捆背不动的柴走近,我的身体正一碗饭、一碗水地,长到能背起一捆柴、一袋粮食。 
  然后我到了十六岁,外出上学。十九岁到安吉小镇工作。那时大哥已下地劳动,我有了跟他不一样的生活,我再不用回去种地。 
  可是,到了四十岁,我对年岁突然没有感觉了。路被尘土蒙蔽。我不知道四十岁以后的下一年我是多大。我的父亲没有把那时的人生活给我看。他藏起我的老年,让我时刻回到童年,在那里,他的儿女永远都记得他收工回来的那些黄昏,晚饭的香味飘在院子。我们记住的饭菜全是那时的味道。我一生都在找寻那个傍晚那顿饭的味道。我已忘了是什么饭,那股香气飘散在空气里,一家人围坐在桌旁,等父亲的影子伸进院子。 
  有这样一些日子,父亲就永远是父亲了,没有谁能替代他。我们做他的儿女,他再不回来我们还是他的儿女。一次次,我们回到有他的年月,回到他收工回来的那些傍晚,看见他一身尘土,头上落着草叶。他把铁锨立在墙根,一脸疲惫。母亲端来水让他洗脸,他坐在土墙的阴影里,一动不动,好像叹着气,我们全在一旁看着他。多少年后,他早不在人世,我们还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他。我们叫他父亲,声音传不过去;盛好饭,碗递不过去。 
                                           
  你死去后我的一部分也在死去。你离开的那个早晨我也永远地离开了,留在世上的那个我究竟是谁。 
  父亲,只有你能认出你的儿子。他从小流落人世,不知家,不知冷暖饥饱。只有你记得我身上的胎记,记得我初来人世的模样和眼神,记得我第一眼看见你时,紧张陌生的表情和勉强的一丝微笑。 
  我一直等你来认出我。我像一个父亲看儿子一样,一直看着我从八岁,长到四十岁。这应该是你做的事情。你闭上眼睛不管我了。我自己拉扯大自己。这个四十岁的我到底是谁。除了你,是否还有一双父亲的眼睛,在看见我。 
  我在世间待得太久了。谁拍打过我头上的土。谁会像擦拭尘埃一样,擦去我的年龄、皱纹,认出最初的模样。当我淹没在熙攘人群中,谁会在身后喊一声:呔,儿子。我回过头,看见我童年时的父亲,我满含热泪,一步步向他走去,从四十岁,走到八岁。我一直想把那个八岁的我从童年领出来。如果我能回去,我会像一个好父亲,拉着那八岁孩子的手,一直走到现在。那样我会认识我,知道自己走过了怎样一条路。 
  现在,我站在四十岁的黄土梁上,望不见自己的老年,也看不清远去的童年。 
  我一直等你来认出我,告诉我姓氏,一一指给我父母兄弟。他们一样急切地等着我回去认出他们。当我叫出大哥时,那个太不像我的长兄一脸欢喜,他被辨认出来。当我喊出母亲时,我一下喊出我自己,一个四十岁的儿子,回到家里,最小的妹妹都三十岁了。我们有了一个后父。家里已经没你的位置。  
  你在世间只留下名字,我为怀念你的名字把整个人生留在世间。我的身体承受你留下的重负,从小到大,你不去背的一捆柴我去背回来,你不再干的活我一件件干完。他们说我是你儿子,可是你是谁,是我怎样的一个父亲。我跟你走掉的那部分一遍遍地喊着父亲。


  如果你在身旁,我可能会活成另外一个人。你放弃了教养我的职责。没有你我不知道该听谁的。谁有资格教育我做人做事。我以谁为榜样一岁岁成长。我像一棵荒野中的树,听由了风、阳光、雨水和自己的性情。谁告诉过我哪个枝桠长歪了。谁曾经修剪过我。如果你在,我肯定不会是现在的样子。尽管我从小就反抗你,听母亲说,我自小就不听你的话,你说东,我朝西;你指南,我故意向北。但我最终仍长得跟你一模一样。没有什么能改变你的旨意。我是你儿子,你孕育我的那一刻我便再无法改变。但我一直都想改变,我想活得跟你不一样。我活得跟你不一样时,内心的图景也许早已跟你一模一样。 
  早年认识你的人,见了我都说:你跟你父亲那时候一模一样。 
  我终究跟你一样了。你不在我也没活成别人的儿子。 
  可是,你坚持的也许我早已放弃,你舍身而守的,我或许已不了了之。 
  没有你我会相信谁呢。你在时我连你的话都不信。现在我想听你的,你却一句不说。我多想让你吩咐我干一件事,就像早年,你收工回来,叫我把你背来的一捆柴码在墙根。那时我那么的不情愿,码一半,剩下一半。你看见了,大声呵斥我。我再动一动,码上另一半,仍扔下一两根,让你看着不舒服。 
  可是现在,谁会安排我去干一件事呢。我终日闲闲。半生来我听过谁的半句话。我把谁放在眼里,心存佩服。 
  父亲,我如今多想听你说一些道理,哪怕是老掉牙的,我会毕恭毕敬倾听,频频点头。你不会给我更新的东西。我需要那些新东西吗。父亲,我渴求的仅仅是你说过千遍的老话。我需要的仅仅是能够坐在你身旁,听你呼吸,看你抽烟的样子,吸一口,深咽下去,再缓缓吐出。我现在都想不起你是否抽烟,我想你时完全记不起你的样子。不知道你长着怎样一双眼睛,蓄着多长的头发和胡须,你的个子多高,坐着和走路是怎样的架势。还有你的声音,我听了八年,都没记住。我在生活中失去你,又在记忆中把你丢掉。 
                                          
 
  你短暂落脚的地方,无一不成为我长久的生活地。有一年你偶然途经,吃过一顿便饭的沙湾县城,我住了二十年。你和母亲进疆后度过第一个冬天的乌鲁木齐,我又生活了十年。没有谁知道你的名字,在这些地方,当我说出我是你的儿子,没有谁知道。四十年前,在这里拉过一冬天石头的你,像一粒尘土埋在尘土中。 
  只有在故乡金塔,你的名字还牢牢被人记住。我的堂叔及亲戚们,一提到你至今满口惋惜。他们说你可惜了。一家人打柴放牛供你上学。年纪轻轻做到县中学校长、团委书记。要是不去新疆,不早早死掉,也该做到县长了。 
  他们谈到你的活泼性格,能弹会唱,一手好毛笔字。在一个叔叔家,我看到你早年写在两片白布上的家谱,端正有力的小楷。墨迹浓黑,仿佛你刚刚写好离去。 
  他们听说我是你儿子时,那种眼神,似乎在看多少年前的你。在那里我是你儿子。在我生活的地方你是我父亲。他们因为我而知道你,但你不在人世。我指给别人的是我的后父,他拉扯我们长大成人。他是多么的陌生,永远像一个外人。平常我们一起干活,吃饭,张口闭口叫他父亲。每当清明,我们便会想起另一个父亲,我们准备烧纸、祭食去上坟,他一个人留在家,无所事事。他的祖坟在另一个村子,相距几十公里,我们不可能把他跟先父埋在一起,他有自己的坟地。到那时,我们会有两处坟地要扫,两个父亲要念记。 


  埋你的时候,我的一个远亲姨夫掌事。他给你选了玛纳斯河边的一块高地,把你埋在龙头,前面留出奶奶的位置。他对我们说,后面这块空地是留给你们的。我那时多小,一点不知道死亡的事,不知道自己以后也会死,这块地留给我们干什么。 
  我的姨父料理丧事时,让我们、让他的儿子们站在一旁,将来他死了,我们会知道怎样埋他。这是做儿子的必须要学会的一件事,就像父母懂得怎样生养你,你要学会怎样为父母送终。在儿子成年后,父母的后事便成了时时要面对的一件事,父母在准备,儿女们也在准备,用好多年、很多个早晨和黄昏,相互厮守,等待一个迟早会来到的时辰,它来了,我们会痛苦,伤心流泪,等待的日子全是幸福。

父亲,你没有让我真正当一次儿子,为你穿寿衣、修容、清洗身体,然后,像抱一个婴儿一样,把你放进被褥一新的寿房。我甚至不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在我的记忆中埋你的墓坑是一个长方的地洞,他们把你放进去,棺材头上摆一碗米饭,插上筷子,我们趴在坑边,跟着母亲大声哭喊,看人们一锨锨把土填进去。我一直认为你从另一个出口走了。他们堵死这边,让你走得更远。多少年我一直想你会回来,有一天突然推开家门,看见你稍稍长大几岁的儿女,衣衫破旧,看见你清瘦憔悴的妻子,拉扯五个儿女艰难度日。看见只剩下一张遗像的老母亲。我成年以后,还常常想着,有一天我会在一条异乡的路上遇见你,那时你已认不出我,但我一定会认出你,领你回家。一个丢掉又找回来的老父亲,我们需要他的时候他离去了。等我长大,过上富裕日子,他从远方流浪回来,老得走不动路。他给我一个赡养父亲的机会。也给我一个料理死亡的机会。这是父亲应该给儿子的,你没有给我。你早早把死亡给了别人。
                                         
  我将在黑暗中孤独地走下去,没有你引路。四十岁以后的寂寞人生,衰老已经开始,我不知道自己在年老腰疼时,怎样在深夜独自忍受,又在白天若无其事,一样干活说话。在老得没牙时,喝不喜欢的稀粥,把一块肉含在口中,慢慢地嗍。我身体迟早会老到这一天。到那时我会怎样面对自己的衰老。父亲,你是我的骨肉亲人,你的每一丝疼痛我都能感知。衰老是一个缓慢到来的过程,也许我会像接受自己长个子生胡须一样,接受脱发、骨质增生,以及衰老带来的各种病痛。 
  如果你在身旁,我会早早知道,自己的腿在多大年龄变老,走不动路。眼睛在哪一年秋天花去。这一年到来时,我会有时间给自己准备老花镜和拐杖。我会在眼睛彻底失明前,记住回家的路。我会知道你在多大年龄开始为自己准备后事,吩咐你的大儿子,准备一口好棺材,白松木的,两条木凳支起,放在草棚下。着手还外欠的债。把你一生交往的好朋友介绍给儿子,你死后无论我走到哪,遇到什么难事,认识你的人会说,这是你的后人。他们中的某个人,会伸手帮我一把。 
  可是,没有一个叫父亲的人,白发飘飘,把我向老年引。我不知道老是什么样子。我的腿不把酸痛告诉我。我的腰不把弯曲告诉我。我的皮肤不把皱纹告诉我。我老了我不知道。就像我年少时,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孩子,我去沙漠砍柴,打土块,背猪草,干大人的活。没人告诉我是个孩子。父亲离开的第二天我们全长大了,从最小的妹妹,到我。你剩给我们的全是大人的日子。我的童年不见了。直到有一天,我背一大捆柴回家,累了在一户人家墙根歇息,那家的女人问我多大了,我说十三岁。她说,你还是个孩子,就干这么重的活。我羞愧地低下头,看见自己细细的腿和胳膊,露着肋骨的前胸和独自长大的一双脚。都这么多年了,我以为自己早长大了,可还小小的,个子不高,没有多少劲。背不动半麻袋粮食。如果寿命跟遗传有关,在你死亡的年龄,我会做好该做的事。如果我活过你死亡的年龄,我就再无遗憾。我活得比你更长寿。我的儿女们,会有一个长寿的父亲。他们会比我活得更长久。有一个老父亲在前面引领。他们会活得自在从容。 
  现在,我在你没活过的年龄,给你说出这些。我说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你在听。我也在听,父亲。 
                                          
(原载《人民文学》2004年第6期)

追寻父亲存在的伦理意义和人类回归亲情的意识
——刘亮程散文《先父》解读
  刘亮程自1998年出版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后,便引起国内文学界的强烈反响。各大知名报刊纷纷转载刊发刘亮程的散文及评论文章。2001年4月荣获第二届冯牧文学奖文学新人奖,其作品被誉为20世纪最后的文学景观。前不久,又读到他新创作的散文《先父》(原载《人民文学》2004年第3期),平实的倾诉如山间呜咽的清泉,沉入我忙碌中疲于奔命的身躯,静静在血管流淌、低回。
  一般纪念亲情的文学作品,侧重于对死者生前事件的回忆,以寄托哀悼之心和缅怀之意。《先父》却不是这样,或者说很难做到。因为先父(作品的被悼念者)只留给儿子(悼念者)一个夭折的童年便匆匆离世,父亲给年幼无知的儿子仅一个模糊的影子。这使儿子的追忆几乎成为空白。就是在这种看似无事可叙、无话可说的困境下,《先父》另辟蹊径,从失去亲情的亲切悼念中,去追寻父亲存在的伦理意义。这种发掘更具有普遍意义和思考价值,带有千千万万个父亲的影子,也间接流露了人类渴望回归亲情的意识。这是和以往悼念亲情的文学作品有所区别的地方,也可说是一种新的尝试。
  一、家庭伦理关系的缔造者和维系者
  父亲是家的缔造者。他娶妻、生子、子又生孙,从而构建起应有的夫妻、父子(女)、祖孙、兄弟姐妹等多种家庭伦理关系。父亲是这一关系中辐射的核心,以自己特有的雄性能量昭示了他对一个家庭举足轻重的影响。一个很早失去父亲的家庭是残缺的,是不踏实的,没有分量的。如同产生不了辐射的光源,家顿时黯淡,丢失了温暖和光明;如同风雨中无处栖息的一叶孤舟,丢失了依靠和希望,家的伦理关系也由完整趋向支离破碎。这种残缺的阴影在《先父》中得以充分体现,也从反面印证了父亲在一个家庭的伦理关系中不可替代的地位。
  八岁时,父亲(先父)在那个几乎活不下去的岁月,仅仅三十七岁,便撒手人寰,丢下奶奶、母亲和五个没长大的儿女。围绕他的那层伦理关系看似名存实亡,近乎崩溃。以至的记忆中没有一点他的影子,对他的记忆是构想的。懵懂的还无法估量父亲在家庭扮演的角色,更不理解父亲的存在对一个家意味着什么,不知道母亲记忆中的那个丈夫跟我们(我和兄弟姐妹)又有什么关系
  没有父亲的日子,也在长大,但无论走到哪里,总脱不开父亲的影子。早年认识他的人,见了都说你跟你父亲那时候一模一样。父亲短暂落脚的地方,无一不成为长久的生活地。后父拉扯我们长大成人,却永远像一个外人,让我们感到是那样的陌生。这就是血浓于水的亲情。我的躯体带着父亲的血性,我的脸庞刻着父亲的轮廓。虽然父亲离开了这个家,但他的人,哪怕是一个模糊的、虚构的形象,却总是附着在儿女心上,挥之不去。尤其是当中年时,越发感到比年少时更需要一个父亲。父亲在世,儿女在家中团圆;父亲走了,儿女在坟头相聚。父亲是树,是树上的果子,根永远在家的土壤里,暮年将至,便是叶落归根的时候。终于领悟到父亲缔造的伦理关系如此牢固地维系了永远也抹不去的亲情,它不因岁月的变迁而褪色,不因亲人的消逝而忘却,越老越似经霜的枫叶,更让人依恋和着迷。
  《先父》在亲情残缺的阴影下,以失去父亲后在情感上形成的巨大空白为创作的载体,深刻表达了父亲在家庭中的缔造和维系价值,这是父亲存在的伦理意义中最基础的一面,具有普遍性。这种探索的触角实际上已延伸到了从父系社会以来的整个历史长河,表白了男性在家庭伦理关系中所起的特殊作用。
  二、天伦之乐的依托者和主宰者
  家庭带给人的最大享受莫过于天伦之乐。父亲给家提供一种保障和稳定,也使天伦之乐有了依托和主宰。这个基础一旦坍塌,随之而来的便是《先父》展示的另一种生存状态。
  父亲的过早离世结束了和弟妹们所有的童年之梦,以后的日子剩下的只是生存。尽管父亲在世时,的记忆全是模糊的、黑暗的,却有盼头,心是甜的。父亲教我说话,逗我玩,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在院子里走。他的儿女都记得他收工回来的那些黄昏,晚饭的香味飘在院子里,一家人围坐在桌旁,等父亲的影子伸进院子。他的儿女就是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渴盼着他的归家。父亲存在,希望就在,家的欢乐就在,没有谁能替代他。这样的日子虽然清苦和短暂,也是能追忆和享受过天伦之乐的幸福时光。这也是作品中仅有的亮色。

父亲的去世意味着天伦之乐的的埋葬。不幸降临在这个风雨中飘摇的家庭。奶奶除了自己独生儿子的死,看不见孙子们前途的一丝亮光,她死时带走的有关我们的所有记忆是愁苦。父亲离去的第二天我们全长大了,她剩给们的全是大人的日子。作为儿女应该享受的童年之乐被剥夺。年少时,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孩子,去沙漠砍柴,打土块,背猪草,干大人的活,累了在墙根歇息。在还没长大时,干着和自己年龄不相称的劳动,过着和有父亲的人不一样的生活。天伦之乐,对、对父亲,都在不知不觉中溜走了,再也找不回来。
  父亲给童年,自己拉扯大自己,自己走向青年、中年。我有了后父,也有了自己的家庭、女儿,有了属于自己的天伦之乐。可每当清明,我便想起去世的父亲,准备烧纸、祭食去上坟带着女儿,让她跪在父亲的暮前磕头,叫爷爷,但父亲无福消受。没有父亲的日子,空落落的,我站在四十岁的黄土梁上,望不见自己的老年,也看不清远去的童年活得比父亲还老时,身心的一部分仍旧是个孩子。过早失去的天伦之乐成了心里永远的痛,永远的遗憾。内心深处所需要的那份父亲的亲情在翻来覆去涌动。当淹没在熙攘的人群中,我多希望有人在身后喊一声:呔,儿子。我回过头,看见我童年时的父亲,我满含热泪,一步步向他走去,从四十岁,走到八岁。这发自肺腑的深情的呼唤,便是对失去的天伦之乐的强烈渴盼。需要父亲的陪伴,父亲看着儿子长大成人,儿子守着父亲老去,平平淡淡走过生命的每个阶段,但没有。只能在失去中学会守望,守望那早已离去却又坚持复活在生命中的天伦之乐。
  《先父》中的天伦之乐淹没在失去父亲的压抑和孤独中,它没有以往同类作品中生动细致的追述,代之以无望的企盼和低沉的倾诉,细腻展示了失去亲情后的情感迷失和心灵阵痛,更能让人领悟到天伦之乐的弥足珍贵。人类的童年又何尝不是如此?现代文明固然给人更多的物质享受,但人类在发展过程中也遗失了最自然的东西——“童年和亲情的欢乐。现代人类精神上的迷惘和失落,就是对失去曾有的童年之乐的向往和回归。《先父》透过对天伦之乐的渴盼充当了这种精神的代言人。
  三、子辈成长的见证人和趟路者
  父亲是儿女成长的见证人,他的心里记录着每个儿女成长的足迹,他同时向儿女展示了人生的全部历程,又用自己的经验指引儿女的人生之路。可叹的是,作儿女时,我们常忽视了父亲存在的这些意义,把幼稚当成成熟,偏激当作勇气,急于要证明自己。等我们为人父母,才明白父亲给我们的成长怎样长远而深刻的影响。《先父》在失去父亲后的这种体验,尤其发人深省。
  父亲在世时,自小就不听他的话,他说东,朝西;他指南,故意向北。他让把背来的一捆柴码在墙根,我码一半,剩下一半。他大声斥我再动一动,码上另一半,仍扔下一两根,让他看着不舒服。那时的想迫不及待跳出他的管束。没想到父亲真地走了,放弃了教养的职责,再也找不到能够教育做人做事的人了,找不到成长的榜样,找不到是怎样长大的见证人。我像一颗荒野中的树,听由了风、阳光、雨水和自己的性情。生活的路全靠在黑暗中摸索。在只是为了生存的境遇下,来不及反省父亲给儿子潜移默化的影响。
  活到了四十岁,感到以后的路被尘土蒙蔽了,因为没有父亲在前面趟路,父亲没把那时的人生活给我看需要父亲的指引和亲近。渴求他说过千百遍的话,哪怕是老掉牙的一些道理,都会毕恭毕敬倾听。想知道老是怎么回事。父亲离开后儿子会知道自己四十岁该做些什么,五十岁、六十岁时要考虑什么,到了七八十岁,该放下什么,去着手操劳什么。可是,这一切与都变成了奢望。父亲没给这样的机会。当拥有自己的儿女,会在前面引路,那样,他们会活得自在从容,没有失去父亲的无着无靠,和心灵所收的创伤。
  文章从始至终都在表达一种似乎长不大的恋父情结,这种需求因特殊的家庭环境而显得更加真实。父亲作为趟路者和见证人的双重需求,是父亲存在的伦理意义中最具教育性和启发性的一面,这种发现具有相当深远的内涵。人类远离了自己的童年,却又不时地回头张望历史,希冀在追寻中能得到某种启示,这种心理回归情结贯穿了人类历史发展的始终。《先父》中长不大的童年,何尝不是这种心绪的折射?
  四、平衡亲情的支点

亲情需要交流,不仅是心与心的沟通、理解,也包含相互间的施恩与回报,否则,就会有一种巨大的心里落差而导致的失衡。父亲就是保持亲情平衡的支点。他给儿女的,和儿女给他的,都是亲情的最生动、最自然体现。《先父》中所表现的心理失衡现象,使我们从新的角度发现了父亲存在的伦理意义。
  文中,父亲的早逝使亲情过早失衡。父亲把他教养儿女的责任,留给了还不曾长大的我们。我的身体承受你留下的重负,从小到大,你不去背的一捆柴去背回来,你不再干的活我一件件干完。父亲没机会给我们引路。当长大,过上富裕的日子,父亲也没给一个赡养敬孝的机会。更让心寒的是父亲没给我一个料理死亡的机会没让我真正当一次儿子,为他穿寿衣、修容、清洗身体像抱一个婴儿一样,把他放进被褥一新的寿房。这是近乎流血的哀吟。回报于就是一片荒凉的沙漠。父亲在九泉之下,也难放心他那群年幼的孩子。他不该在那样一个年龄,把生的绝望和艰辛留给儿女,外加一个模糊的影子。长大的儿女们既为你惋惜,也在替自己遗憾。"我渴望更多地了解父亲,在生活中失去父亲,又在记忆中把父亲丢掉。
  的心理失衡,实质上是一种感情的失重,找不到可以寄托和释放那份亲情的对象。由此可见,亲情是相互间的,施与受是一个不可缺少的过程,父亲在这一过程中同时扮演了两种角色。亲情一旦没有平衡的指点,于死者,于生者,都是一种不安,一种难以言说而又无法选择的痛苦。这种情结会贯穿一个人成长的一生。而这一切又常是我们在失去亲情后,才会有最真实的体验。现代人类在发展中也常会出现心理上的失衡,过度追求物欲的背后,找不到感情的落脚点。在人情日益淡薄的今天,回归亲情便是平衡心理、给其疗伤的一剂良药。回归是现代文明社会的一种共同呼唤。
  读《先父》,心里有一种被淘空的感觉。我想说而没说出来的,它全说了;我没认真想过的,它也说了。有人评论说: 刘亮程的文字是一种发现的哲学,他没有像尼采和罗素等哲学家一样,用一种偏激和拗口的词汇组成一条真理,他只是用一种简朴的独白表现人人都能感受得到的常识,人人都明白,但只有刘亮程一个人用嘴说了出来。 《先父》中的伦理意义和回归情绪人人都懂,但却很少有人能用最质朴的文字表达出来,而又引起人强烈的共鸣。与其说刘亮程的文字是一种朴素的文学,还不如说是一种朴素的哲学。这样的作品耐读,经得起咀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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