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我乘车进山，又乘车下山，车窗外，山峦一层复一层，有一种苦巴巴的颓落；山坳里，散落的一簇簇白杨，令山水气象大变，北方的雄浑和枯黄里搀杂了一些妩媚和娟秀。

　　你能想象出白杨在冬天有多美吗？每一棵，都以枝条笼住了阳光或白雪不放手。因此枝条间，常常泊着阳光的明媚、白雪的干净。这一棵白杨把温暖和纯净递给相邻的白杨，邻者呢，同样送来一枝子阳光或雪团，彼此喜气而又澄澈。想必那种心情，像我们童年放学的路上，偷偷吃团起的雪球，有不可言说的快乐。

　　这么安静、阳光的树木，像高挑的少女，简直让人有抱一抱的冲动；但为何汉朝以来的诗人，都将它与死亡相连呢？自汉诗中有了“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的意象之后，后人就不厌其烦地拿来借用。

　　唐朝诗人李白、杜甫，也常常借白杨来哀悼、怀古。现在我记得的，有李白的《上留田行》“悲风四边来，肠断白杨声”，杜甫的“杜曲晚耆旧，四郊多白杨。坐深乡党敬，日觉死生忙”。这样暗淡的色调，对白杨实在是个误读，它是那么明媚阳光。我不否认，白杨是会模拟雨声的。风过，哗哗啦啦，清脆响亮，像拍手作歌。人们因此送它个吓人的名字“鬼拍手”。可那是在落后蛮荒、连电灯都没有的年代。走夜路的人给风一激，再听这格外响亮的“哗啦啦”，的确有点惊悚的味道！如今，还如何说得过去呢？不仅如此，那“雨声”，在夏天听来尤其舒服。明明窗外阳光耀眼，忽一阵风，“雨声”即至，燠热里听见，心里一凛，清凉解暑。就是别的季节，安静里听一听树叶的“拍手”，也是多么悠闲的事儿。

　　白杨树，会作“雨声”或“拍手”，是因它的叶子，单叶互生，两两相对，又硕大，又厚实，正面青，背面白，有一种特别的质感。过去，老家人都爱用它烧火做饭。一片叶子，点燃了，就是一团火焰；数片联合，火势就会很欢。白杨叶燃烧的味道，是香的，很好闻的。

　　冬天的周末，我喜欢去山野里遛遛。阳光透过白杨稀疏的树冠，落在我身上；冬日的风，吹过它们，也吹过我。只是，风吹来时一言不发，经过它们就有了声音！风吹春天的新叶和风吹空空的枝条，是如此的不同。前者像少女的耳语，轻柔温馨；后者如风雨幽咽，萧索凄切。

　　小时候，我曾问娘：为啥每棵白杨树身上都长着那么多大眼睛呢。我娘说，那不是眼睛，是伤疤！它的枝桠被折掉了，就留下了伤疤。我弄不清，树的伤疤怎么那么好看呢？

　　又到冬天，又看到干净简洁的白杨，像遇到一个个亲切的朋友。它也用风摇树动的萧萧和多情的美眸，向我问候：冬天安好！

　　你好啊，白杨！唯愿我进入生命的冬季，也能拥有你那样洞察光阴、安然多情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