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味之妙少年时
(2019-10-02 08:13:05)
我生长于扬州,扬州的美食何其丰厚,我最记得的,偏是倒挂在水果店铁钩子上的汽水瓶,一圈一圈、层层叠叠,亮晶晶地缀着气泡,好时髦、好诱人啊。
家里条件不算差,我又为独生子。遇到母亲雇一条画舫带我去瘦西湖,我总是不安于母亲怀抱,闹着要自己在岸上骑小毛驴。画舫自御码头始,一路前行,母亲无奈地倚着画舫雕窗,不错眼珠看我骑毛驴,看我任柳枝拂面,一路兴高采烈。船过冶春,母亲唤我上船吃点心。那些包子、油糕和蒸饺,是钩在船娘船篙上,由冶春窗子里递下来的。
我不记得点心的味道,我只记得画舫、毛驴、凭着画舫雕窗的母亲,还有挑在船娘船篙上的那只古色古香的食盒。
后来举家迁徙杭州,住在西湖之滨。杭州美食也堪称无穷回味,而我最铭心不忘的,却是自己制作的“醉蟹”——那时放学回家,沿西湖边走边玩,只要兴致所至,几乎是举手之劳,便可以捉到许多小螃蟹,用水草拴了,进了自家院子,掀开檐下的米酒缸便往里扔。螃蟹们竞相钳我袖管,拒绝进酒缸,哪里由得了它?它们也就只好一赴酩酊之乡而去。
过了许多日子,差不多全然忘记了自己的杰作,等到家里的厨子替我端上餐桌,哎呀,连壳也都吮了又吮不舍丢弃。至味之味啊。
后来战乱,随家人到了贵阳。贵阳那样的偏远之地,闹市的一家老店,竟然出售令人销魂的花卷——竟是甜的。松软的花卷中,透明的猪油丁如珠宝在目,一口咬下去,胜却扬州富春的千层油糕。
还有一种挑担卖的糍粑,摊主问明所需分量,由盖着棉帘的木桶里揪出一团蒸熟的糯米团,啪地扔到抹了油的热铁板上,糯米团嗞嗞作响,滚上几滚外表金黄,抓起来,啪地再扔到一匾白糖芝麻酥里,再滚几滚,抓起来,啪地扔上油亮亮的黄铜秤盘——几乎正好就是摊主估摸的分量。
写到这里,我的眼前全是画面——小孩子眼里的美味,是动感的声色之味。
贵阳街头常见卖煎豆腐的苗族女子,裹扎厚包头,一色蓝粗布衣裙,佩戴沉甸甸的银首饰。身后的背篓里,放着炭炉、调料和豆腐。我听说过当地民间关于放蛊的故事,于是我每见她们,老远便会斗胆发问:“苗姨妈,你手里有蛊没有?”
她们扑哧一笑,说:“哪有啥子蛊哦,打屁股哦。”
她们的豆腐,一方一方煎至模样欠佳的灰褐,刷上红红白白的蒜汁辣椒汁,成为贵阳街头女人们的最爱,经常是团团围定小炭炉,不惜被炭烟迷了眼睛。
因为母亲没有带钱,我憾而不识其味,但是光是想着那光景,便已觉香气扑鼻。
后来至重庆念中学,学校每日提供的果腹之物,永远是糙米、盐水胡豆和空心菜。班上有号称“绅粮”的富家子弟,动辄买块卤猪肝,托在荷叶上当众饕餮,至今令我耿耿于怀。
我去茶馆做作业,会要一杯白开水。堂倌全然不以为意,仰脖大叫:“××桌,来杯‘玻璃’——”
偶尔我奢侈,要碗不放辣椒多添青菜的肠旺面。堂倌听了,快乐地呼号而去:“xx桌,一碗肠旺面,加青免红——”
我至今都可以惟妙惟肖地模仿那唱歌般的吆喝:“一碗肠旺面,加青免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