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想过去那些耀眼的欢乐，然而当时它们并不耀眼，甚至并没有欢乐之名，是时间改变了它们。时间一分一秒耐心打磨，使它们获得了自己并不知道的形状，使它们变成钻石，变成黑暗中的火，闪烁着温暖的光。

　　去年秋天，我回到故乡，短暂停留，随即离开。10年不曾归来，归来却不能尽享从容。与亲人匆匆晤面，与同学匆匆晤面，然后带着疲惫和不舍匆匆离开。我曾经无数次回想着故乡的情景，回想故乡的街道和建筑依旧披着清晨的霞光，故乡的草木依旧闪亮着雨后的银珠，故乡的人们依旧在袅袅炊烟中过着恬静的生活……然而，当我真真切切踏上故乡土地的时候，我一下子明白了，那个沉浸在30多年前故乡明月的游子，依旧固执地睡在岁月的青石板上，始终不愿醒来。

　　故乡的小雨细密温润，清新的味道扑面而来。在人们还没有醒来的时候，我悄悄地擎着一把雨伞，走上街头，一步一步丈量乡情的长度和宽度。我儿时的记忆中，这条小街曾经无数次鲜活生动，两旁的建筑、夹杂的树木，朴实单调却又充满生机，穿梭于其间的人们，衣着素淡、憨厚淳朴。秋雨打在伞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我大口吮吸着故乡的空气。道路还是那条道路，不过宽阔了许多，建筑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现代感、时代感十足，似乎告诉你小城也在努力奔跑追逐。迎面走过来一个买早点的人，擎着伞，脚步轻盈，表情中透着恬淡和满足，我小心翼翼与他擦肩而过，生怕打扰了他的心情。可我的眼里，分明噙满了艳羡的深情。30多年前，我在故乡街头脚步匆匆的时候，是否也有一位久别故乡的人与我擦肩而过？像今天一样，我没有注意到他，而他却注意到我，我在我的世界里沉思，他在他的世界里张望，两条不曾相交的直线，突然之间有了交错的机缘，随即又平行而去。

　　秋雨绵绵，打湿了我的衣衫，我要沿着这条小街走到一处人家，看望我多年未见的亲人。小院还是那个小院，平房还是那座平房，30多年了未曾改变，木头障子已经斑驳了，可小院里的一抹温情还在。他是我耄耋之年的三伯，人已经记不清楚外面的人和事了，嘴里嘟嘟囔囔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语，执拗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见到老人的那一刻，我的眼睛湿润了，这还是30多年前的三伯吗？岁月将他的容颜改变了许多，进而将他的记忆夺走，让他在不能自理的状态下艰难度日。那一刻，我不禁喟然：多么坚强和利落的人，也禁不住岁月的打磨；多么意气风发的人，也扛不住生活的磨砺。在我的眼前，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显得那么迷茫和无助。他一会儿待在屋里，一会儿走到院外；一会儿倒在床上，一会儿又在地上疾走，反反复复，不知疲倦，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但又无比焦急，你读不懂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却充满了渴望。你与他，已经不能正常交流了，当我抱着试试看的态度问他，三伯，你还记得我吗？他努力地盯着我，嘴唇嗫嚅着，拼命地搜索着残缺不全的记忆，我多么希望他还能认得我，但我真的不忍心再让他透支所剩无几的记忆了。我轻抚着他青筋裸露的手，三伯，好好的！就在一切即将归于平静的时候，他嘴里突然冒出前后不搭界的两个词：福气，发展。我瞬间惊呆了。我无法理解一个失去记忆的人说出的两个词，无法解释他说出的词语代表了什么。是期盼抑或是祝福？还是无意中的火花迸溅？难道在他混乱的记忆里还残存着某些意识和清醒？三伯在灵光乍现之后，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继续重复着他单调的动作——在空中比画着。尼采曾经说过，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这话说的有些残酷。其实，每个人都想去掉身上的枷锁和镣铐，翩跹起舞。然而，人间的困苦和疾病，又让多少人在无奈和无助中辜负了岁月和生命。

　　在沃野平畴上遥望，故乡的天空辽阔而又深远，一望无垠的蓝天，挂着纵横写意的白云，绵延百里，气势恢宏。土地上的绿色仿佛大幅的油彩画，肆意泼洒，流光溢彩。沐浴在故乡的阳光下，整个人都有了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还记得30多年前汽笛声声，一列绿皮车喘息着缓缓启动，载着一颗年轻惴惴的心奔向了远方。从此，故乡多了一个游子，远方多了一份惦念。从此，更深处的故乡，必定在水中，在风中，在岁月深处，在野草、寒星和鸥鸟投影的大地上。

　　爱因斯坦曾经说过，启发我并永远使我充满生活乐趣的理想是真善美。没有对真善美的强烈憧憬和不懈追求，没有怀揣着崇高理想的人生，是空虚而无聊的，也是迷惘和痛苦的。几十年的人生经历使人明白：除了对真善美的追求，曾经过往的生活，和生活里沉淀的盐和砂砾，一样是沉甸甸的收获。或许当你垂垂老矣的时候，在晚霞的照耀下，捧着波兰诗人米沃什的《礼物》默默诵读，也是一件令人满足的事情：

　　如此幸福的一天

　　雾一早就散了

　　我在花园里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