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园花开
(2019-03-22 12:37:49)分类: 散文随笔 |
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春天能像那年一样让我痴迷难舍,但我知道,在我经历过的岁月里,不曾见过那年这般动态、细碎而茂密的花开。
是的,我说的就是燕园花开。
3月中旬报到,校园里的乔木还呈现出一派肃杀气象,杨树、柳树、槐树、白桦树、梧桐树,都徒有树干,光胳膊光腿儿在凉风中嘚瑟。好像只有松树柏树是常绿植物,但,毕竟经历了寒冬的一季摧残,墨绿深沉,气象森严。
每天早上八点左右,我们这群四十啷当岁的短训生,从北大西门入校,跨过拱形的校友桥,往左行走,经过外文楼,经过考古文博院,经过研究生院等一系列红楼,穿行在巨大乔木密植的浅丘园林西侧,穿行在两片开阔的草坪中间,然后我们就来到了几棵高大的花树旁边。是的那是几棵开花的树,刚见时它们就像圣诞树上的满天星一样浑身挂满勋章,紫白紫白的,好看得不得了。但花儿的名字,争论很激烈,有人说它铁定是樱花,有人说是梨花,还有人说是海棠。可恼那几棵树上没有挂标明它身份的小牌子,让我们对管理员平添几分怨嗔,好在,叫什么名字有那么重要吗,看着美就行了呗。当然美有美的哀怨,有天早上老李就发出哀叹:
“这么美的花儿,可惜绵绵看不见了。”
绵绵是老李六岁的宝贝女儿,早定下五一小长假时来北京探亲,还有将近一个半月的时间,饶这花树是妖精,也等不来绵绵稚嫩清亮的探望。难怪老李要感伤——其实哪里需要感伤呢,燕园花之多,之美,赶趟似的,比美似的,阅兵似的,算好了时间排着队在你眼前绽放,一天不带空,看都看不过来!
当然,那都是后话了。现在我们走在波光粼粼的未名湖畔。未名湖,以一小堰塘的容量,一小水沟的深度,成就了全国独一无二的人文美名。柳眉儿还没有出来,湖畔的花儿还很稀少,但湖畔永远有人在拍照留影——于未名之滨,以未名之身,撷未名之美,留未名之影,多有寓意!多美!初升的太阳,照在脸上,也照在身边的大树乔木——我们总是快乐地哼着歌曲,笑眯眯地看着那些留影的人,也十分乐意地应约帮他们按动快门。心里其实是有些为他们遗憾的,湖美是真美,如果能多一点色彩,湖畔的花若能多开几枝,那就完美了。
沿着未名湖西北角走三四分钟,左拐然后右拐,经过人文学院,很快就到达我们就学的目的地——经济学院。开学典礼上老师告诉我们,经济学院历史悠久,人才辈出,“同学们记住了,你们是马寅初的同学,同时,你们也是李克强的同学。”每天我们都在219或者307教室聆听老师的教诲,经济学本是经世致用之学,我们却都是饱经风霜的成年人,廓清观念开阔眼界的同时,增长现实技能和甄别股市行情的同时,大家更多的是一颗敏感柔弱的心。人到中年,悲秋是免不了的,而欣悦于春天的万物生长,也是中年人的一大特长和优点。
如果以花木发新芽为标志的话,那么北京的春天比成都来得要晚一些,离开成都时,猛追湾的柳条已经窜出新芽,到北京一个星期后,未名湖的柳条依然没有动静。可就在你发表感慨的时候,你发现了柳条上的青斑,第二天,青斑已然凸成了新蕾,再过两三天,蓓蕾绽放,细叶宛如新茶,恨不能立马采下泡了来喝。再过一天,万条垂下绿丝绦的景象出来了,你不用再去描绘了,现代汉语再强大也搞不过《咏柳》对此情此景的写照和感怀,有时候想来真是可悲,语言文字发展一两千年后,居然逃不过古文字在历史深处的追杀和灭剿,“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哪个现代作家写得出来?但转念一想,也挺欣慰:万事万景,古人皆有描摹,情景古今对接,沐古风而发新意,多么典雅的美事啊。
——想着想着,未名湖畔的花儿就开了,花儿一开就无法无天了,先是小瓣成朵、漫漶成片的连翘,以千枝万蔓的黄色浪花的形式撞击你的温柔小宇宙,接着,齐人高的桃树灼灼其华,桃之夭夭,以炫目的粉红勾你的魂,乱你的心;樱花应该是长在大树上的吧,满树樱花舞冰清,风不吹来花自开;外文楼前的花树是不是樱花呢,花团锦簇、花重压枝低啊!终于有一天我们搞明白了,它真不是樱花,是西府海棠,难怪那么华丽!玉兰花似乎就更高贵了,首先花开在高大的树上,其次她冷漠矜持,像是穿着制服的冷美人。当然更有一种花我们所有人都喊错了她的名字,有人把她叫桃花,有人叫她海棠,直到有一天钟同学从图书馆侧的花丛中抄回了她的芳名:榆叶梅。三月底到四月中旬,燕园简直就是榆叶梅的主场,到处都是妖娆、高调、尖刻、俗艳的大红花朵睥睨苍生……
考古博物馆对面有一棵开满白色小花的花树,花不显眼,却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芬芳,我以为这是金银花,有一天一位同行的东北女同学认真地告诉我:
“不对。这是丁香花。”
啊!这就是丁香花!戴望舒的句子马上出来了:我希望逢着一位,逢着一位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二教门口的牡丹开得有些晚,其时我们洛阳赏花返京。汪洋恣肆的大场面见得多了,“洛阳归来不看花”的矫情也就有了,可是,当就读于元培学院的同事的女儿竹西在朋友圈发布花讯后,我们全都第一时间赶赴探望身边的国色天香。不去观赏肯定是不可能的,没法拒绝美的召唤,就像没法拒绝心跳一样,都是不由自主的本能。几百平米的园子里,千姿百态的牡丹竞相开放,那硕大的花朵繁复的花瓣,让你忍不住掏出手机狂拍,尽管手机里洛阳牡丹的图片已有上千张了,尽管你也知道,自己的摄影技术,不可能甄别出洛阳的天香和北京的国色。拍啊拍啊,今天拍了明天又拍啊,想的是留住芳华,悲哀的就是,照片依然在,情景不再现了。不到半个月,二教牡丹园繁华落尽,香消玉殒,只留下青翠的枝叶,换回好奇的小孩子的提问:
“妈妈妈妈,这是什么植物啊,它会开花吗?”
它会开花的,孩子,不过要等到明年了。
好在燕园是从来不缺花看的,那边的芍药开了。其实燕园的花事是一场盛大的交响,它是有指挥的,有节奏的,有灵性的,有章法的,一会儿小桥流水,一会儿万马奔腾,一会儿一花独放,一会儿万木皆春,而生机与新意,则是那管神奇的指挥棒永远的灵魂。
进入五月了,校园里氤氲着隐隐约约、若即若离的槐花香,我好多年没有闻到这种味道了,小时候住家附近就是几棵槐树,初夏季节,上学放学都要想办法弄两串槐花下来,放在嘴里嚼,嗬,甜滋滋的。又闻槐花香,可惜不少年。我背着双肩包走进图书馆,半个小时后,在二楼的自习室,我给女儿写下了此刻的心得——
亲爱的,我爱你/我连午休也不可以/看,地上的花儿不睡/图书馆的娃儿不睡/我一个老人怎么能/光阴虚掷
亲爱的我爱你/和少年并肩,需要多大勇气/自习室的长桌,我用可乐瓶宣示主权/作为年长的学习者/我要有跟他们一样年轻的心……
花儿不睡,我就不睡。多么励志的句子,说出来,却并不脸红——也许我早就脸红了,可这燕园,姹紫嫣红满眼,谁会注意一个老男人的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