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
(2018-12-31 12:03:53)分类: 散文随笔 |
家属房依坡而建,一上一下,两幢前苏联式红砖建筑的中间,隔着一道坡度平缓的水泥台阶,台阶的一侧即是围了半圈矮墙、地上爬满绿苔、水面漂着丝草的老井。在我的印象中,老井的水每天取之不竭,清澈见底,从来没有干涸、混浊的现象。
老井到底是哪一年成为的老井,还得从对门的汪爷爷说起。
汪爷爷是一位胖乎乎、慈眉善目的老人,退休前曾做过医院的院长,待小孩子极好。每次在走廊里遇见我,总要伸出他绵软温热的手掌,轻轻地摩挲我的脑袋,从裤兜里摸出几颗糖塞到我的手里。我将一颗琥珀色的糖飞快地丢进嘴里,吸得哧溜溜直响,汪爷爷一脸慈祥地说:“莫急莫急,莫卡到喉咙了……”
我在被父母接回医院家属房之前,一直随祖母生活在邻县乡下老家。因祖母只有父亲一个独子,对我们兄弟仨便十分溺爱。回来时,我除了带回倔强、敏感、任性的个性,还带回了与小伙伴四处疯玩时右腿感染上的一块奇痒无比的湿疹。隔三岔五,我便将自己的右腿挠得血肉横飞,站在一边的人不忍心看,脸上透着一股嫌弃。我的性情也因此变得格外自卑与孤僻,总要想方设法弄出点动静来,以让周围的人对我刮目相看。
有一天,弟弟哭得肝肠寸断地从外面回来,抽泣着诉说是山上家属房的兄弟俩打了他。我一听,血直往脑门上涌,拎了半块砖头就往台阶上冲。站在老井边的矮墙上,正举着一个透明玻璃瓶,对着阳光下的蝌蚪看得十分起劲的兄弟俩,见势不妙,拔腿就往自己家跑。我一看追不上了,头脑一发热,手上的砖头便嗖的一下,划着气急败坏的弧线飞了过去……
在山下学校教书的父亲,听闻我的“壮举”后,当天下午赶回了医院家属房。与我一打照面,二话不说,抄起门后一根拇指粗的竹枝,狠狠地对我一顿抽,喘着粗气厉声问我:“还打架吗?”我脖子一梗,抬着伤痕累累的手臂,一边遮挡着,一边死犟:“是他们先打的弟弟!”父亲气急败坏,拉着我就往老井那边拖,映着寒气逼人的井水,按着我的脑袋,作势就要往老井里面沉……“消消气!他还是个孩子嘛。”刚从外面赶回来的汪爷爷喊着父亲的名字,颤巍巍地穿过看热闹的人群,将我从父亲的“魔爪”下解救出来。
汪爷爷牵着我的手,将我领回自己家,一边戴上老花镜,用红汞给我轻轻抹着手臂上的伤,一边轻声细语地给我讲起了道理:“二毛啊,人的心胸要开阔一点,就像这家属房前的老井,不管大家一年到头打了多少井水,它总是倾其所有,慷慨大方地让我们取之不尽啊……”讲得我难为情起来,就像午后的向日葵一样,蔫蔫地垂下了自己的脑袋……
一次,汪爷爷无意中瞧见了我挠得血肉模糊的右腿,立即费劲地蹲下自己胖乎乎的身躯,用宽厚的手掌反复摩挲我的湿疹处,仔细察看起来。第二天清早,汪爷爷提着竹篮,握着一柄小锄头,爬上了后山岭。回来的时候,他的前胸后背都湿透了,顾不上回家换一身干净衣裳,径直走到老井边,从竹篮里掏出一大把草药,放在青石板上洗净,又一簇簇地搭在老井边的矮墙上晒干。也不知汪爷爷爬了多少趟后山岭,洗了多少篮中草药,我右腿的湿疹竟魔术般地一点点消退,直至第二年春天彻底痊愈。
读初中时,我们全家搬离了家属房,汪爷爷随后也搬走了。自此没有再见过老井与汪爷爷。上高二时,传来汪爷爷病危的消息,父母领我去看他。之前胖乎乎的汪爷爷躺在床上,形容枯槁,消瘦得让我几乎辨不出他原来的模样。汪奶奶走到床前,凑着他的耳朵小声呼唤:“老头子,二毛来看你了!”说来也怪,汪爷爷缓缓地撑开一双无力的眼睛,花白的眉毛颤抖着,嘴里一个劲儿地翕动:“二毛,长这么高了啊……”我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年底,汪爷爷走了。第二年,家属房与老井被机器夷为平地,在那里竖起了一座新楼房。母亲告诉我,汪爷爷是县人民医院的第一任院长。1952年医院筹建时,汪爷爷戴着一顶草帽,拄着一根竹棍,领着医院的初创者,翻遍了县城四周的山山岭岭。来年,杜鹃花开满山岭的时候,医院建好,老井也落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