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袅袅的炊烟从一户户红瓦白墙的房顶上懒洋洋地探出了脑袋。

　　在烟雾缭绕中,女人们开始了一天围着土灶打转儿的忙碌。红彤彤的火苗映着女人们黑里透红的脸庞,白粥咕噜噜地冒着泡儿,和着菜刀在厚厚案板上当当的响声,菜下锅时嘶嘶的响声,孩子们围着饭桌欢快的笑声,又是一个满是希望的早晨。男人们吃过饭,匆匆离开家来到一望无际的田地里,忙着新的一年的耕作。

　　那片田地在山坡上,通向山坡的是唯一的一条小路。路两旁的春草比往年更早地顶破向阳的土壤,男人们走在路上,每一步都比往常更加坚定而有力。不远处的桃花如朝霞一般,开得分外茂盛,甚至有几分拥挤的感觉,加上汩汩山泉叮咚作响,春天就这样有声有色地来了。新的一年,新的生活就这样生机勃勃地开始了。

　　暮色降临,是大自然的礼赞,从看不见尽头的田野里远远望去日出日落都富有诗意。天空不再是白天澄澈如洗般的蔚蓝,那颜色变得火红,从落日向周围晕染开来。傍晚的余晖把人的影子牢牢地映在了小路上,像是印在了土地里。男人们扛着锄,相互间唠叨着庄稼的长势和这片肥沃的土地,眉眼间,有些许骄傲,也有些许满足。一天的劳作让步伐显得有些疲乏无力。他们先慢慢地踱着,不时流淌的汗水已经让搭在肩头的毛巾看不清本来的颜色,夕阳余晖里的炊烟又开始飘荡开来,孩子们在女人的指挥下分别在村头迎接回家的男人们,男人们便草草断了话茬,应付地毫不客气,匆匆告别,匆匆地领着各自的娃儿走回各自村里的家。

　　夏天来了,一群承欢膝下的孩子们是这个季节里最快乐的精灵。

　　小溪边的石头下,藏着小鱼小虾,大树的枝干上,趴着聒噪个不停的蝉。一群群的孩子们,不安于大人们的蒲扇,绕着院子里的石磨,追着蜻蜓,一圈、一圈地跑。那蜻蜓偶尔也会识趣地在白花花的网格里小憩一会儿,当孩子们蹲下身子,一双小手小心翼翼地靠近它时,它再潇洒地抖一抖翅膀,转眼的工夫,便落到了孩子们够不到的、粉白的荷花上。

　　女人们依旧在灶台前忙活着:给顶着烈日玩耍的孩子们煮一碗解暑的绿豆汤,这时一户户人家的炊烟平添了几分清凉的意味。只要妈妈一声呼唤,孩子们便撒欢儿往家跑。一溜烟跑进厨房,捧起厚实的碗,仰起头,咕噜咕噜喝下满满一碗,用手背擦去挂在嘴角边的汤汁,咧着嘴笑。

　　夏夜,天上有明亮的繁星,孩子们仰着头,那清澈明亮的眼睛不肯眨一下,隐隐地传来女人“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温软的歌谣,伴奏的是夏夜里凉凉爽爽的微风。蟋蟀躲在草丛里,女人们围坐在一起,有人回想起孩子们刚刚出生的那年,常常就有女人笑着抱怨时间快得吓人……说着说着,大人们的呆呆的微笑里露出了孩子们看不懂的谜。再后来,鸡鸭鹅狗都回了自己的窝,孩子们也各自跟着大人回了家,在一闪一闪的星光里,在浅浅低唱的童谣里,安然入梦。

　　孩子们的课本里常说,秋天是金色的季节,因为秋天是丰收的季节。这一年的秋天,男人们把妻子儿女都带到了那片种满庄稼的山坡上,像是一场盛大又无声的告别。孩子们骑在爸爸的脖子上,张开双臂,在金色的麦浪里奔跑,女人们轻轻地抚摸弯弯的麦穗,眼里噙满了酸酸的泪,那泪水不再是从前的甜蜜和幸福,那种酸酸的泪滴在了男人的心里,重重地、沉默着两颗、三颗,无声地滴在饱胀的麦穗上,洒落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一个男人的声音突兀地穿过庄稼,划破天际:

　　“这是最后一季了。”

　　女人们的泪和着男人们的汗水汩汩地流淌着……

　　早在去年冬天,他们已经同房地产公司签好了合同。在签字前,男人们和女人们只有一个条件,允许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度过最后的四季,种最后一次庄稼,看最后一季桃花,再享受一次最后的丰收。

　　这个冬天来得有点早。雪花成片飘落,往常这种寒冷仅仅停留在肌肤上。现在人们开始感觉到那片片洒落在身上的雪花都变得那么奢侈,孩子们捻起一片雪花,舔了舔,那雪花入口居然透着清新的甜,可是人们的身体却感觉到冬日刺骨的寒凉。

　　四季过了,男人们和女人们收拾好了行李,踏上了通向新生活的路。他们走得很潇洒,除了无忧无虑的孩子们,谁都没有回头。他们怕,怕一回头就走不了了。

　　来到城市里,他们每一家将分得两套80多平方米的高层楼房。小区的地角虽攀不上市中心,可也还算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男人们白天在外面到处打零工,傍晚回家时,站在楼底,仰起头,望着布满点点亮光的楼,曾尝试着用手指着,希望能看到那楼顶会冒出缕缕炊烟,想要找到自己家的那扇亮着灯的、小小的窗户,可是最后不知怎么的,却总也数不清,男人们不再数了；女人们没有了青石板凳作为饭后闲谈的资本,只好跟卖菜的小贩讨价还价,起初,砍了几毛钱的价还能作为遇到老邻居时可以说的,有趣的事。可后来已经很少能碰到老邻居了,大家都开始各自忙忙碌碌地生活,女人们便也懒得继续跟卖菜的小贩讨价还价了。

　　城市里的夜晚,弥漫着不同以往繁华的气息。孩子站在窗户前,睁大了眼,不肯眨一下,使劲地望啊找啊,却怎么也找不到一闪一闪亮晶晶的星星,跑去问妈妈,妈妈突然发现原来随处可以找到的北斗星怎么也找不到,她们一起使劲找啊找。过了很久,女人对孩子说:

　　“都怪妈妈,走的时候把星星落了……”

　　时间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停滞不前,它是匀速的,只是因为一颗感性的心,人们会感觉日子过得有了节奏,时快时慢。

　　多年以后,男人们和女人们情感里四季的变换开始变得淡淡地,春天是一点一点融化开的记忆已经模糊,人们也不再认认真真地数着四季变化的节气,每一天看起来,更像是活着的日子。

　　直到有一天,男人们在一个刚刚建成的新农村度假小镇看到了挂在墙上的锄头,女人们看见了烟囱冒出的袅袅的炊烟,人们停住了脚,呆呆地站着,任凭眼前的景象重重地敲打着记忆的大门。满山的桃花、金色的麦浪、池塘里的荷花、天空中的数不尽星辰,急匆匆地涌出来,跟老朋友寒暄,他们笑了,笑得明朗,又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