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诗歌高潮的唐代,明月意象开始大爆发,名篇名句层出不穷,令人目不暇接。诗人们除了描绘、歌颂明月本身的自然之美,还借它来思考历史、感慨人生、抒写心志、探寻哲理,题材得到空前开拓。但其中最为主流的,仍然是借明月来抒发怀人相思之情。
传统相思类
在初唐诗人中,卢照邻喜欢写月下相思,在《关山月》中曰:“相思在万里,明月正孤悬。”李峤的《送崔主簿赴沧州》也说:“他乡有明月,千里照相思”。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更是继承了魏晋以来的优秀传统,将前人的名句作了神奇的化用,并推陈出新,创造出了无比清丽的意境,词句华美,使人心旌摇荡,不能自持,将月下相思的主题拔到了难以超越的高度:“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张九龄的《望月怀远》:“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这是“隔千里兮共明月”的异代同响。张九龄又有《赋得自君之出矣》:“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思妇因对丈夫的思念而日渐消瘦憔悴,就如每天晚上都注视的那轮明月,在满月之后,逐夜减损了清辉。这个比喻是非常新颖动人的。
杜甫的《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在安史之乱的离乱中,杜甫想象自己的妻子此时也在看着月亮思念自己,倍感孤独。杜甫并不写自己望月思妻,却写妻子望月想自己,这是一种典型的儒家温柔敦厚的表现手法,别有一种蕴藉之致。
李商隐的《无题》:“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这个不用我多说了吧?
词作为新出现的文体,也在这方面有上佳表现。白居易的《长相思》:“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敦煌曲子词《望江南》:“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夜久更阑风渐紧,与奴吹散月边云,照见负心人。”
边塞相思类
沈佺期的《杂诗》:“闻道黄龙戍,频年不解兵。可怜闺里月,长在汉家营。少妇今春意,良人昨夜情。谁能将旗鼓,一为取龙城。”这是较早借月亮来描写边塞征人与妻子分离的愁苦与相思的。唐朝武功强盛,边境战争多发,这给许多家庭带来了长期分离的痛苦,也催生了边塞诗中一个重要的相思、思乡主题。
王昌龄的《从军行》:“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李益的《夜上受降城闻笛》:“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这两首诗的共同点,就是都有乐器。琵琶、芦管,奏出的往往都是离别之音,与那一轮孤寂的冷月一起,勾起边关将士不尽的思乡之情。
这一类的其他名作还有:王维的《伊州歌》:“清风明月苦相思,荡子从戎十载馀。”李白的《关山月》:“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子夜吴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游子思乡类
与夫妻、情人之间的相思不同,却又有些相似的感情,是对其家人、故乡的思念,也同样可以用明月来寄托。这一传统在很长时间内并没有成为主流,到了唐朝,终于被诗人们开出了一片新的天地。其中最著名的当然是李白的《静夜思》:“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李白只是用最浅显、最直白的语言,把我们民族中积淀已久的这种在月亮上所寄托的情感,像定义一般地敲定下来。从此以后,中国人见到月亮,笃定地就要思念故乡,思念亲朋和爱侣了。
诗人们伟大创作的脚步并未停歇。杜甫的《月夜忆舍弟》:“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卢纶的《晚次鄂州》:“三湘愁鬓逢秋色,万里归心对月明。”白居易的《望月有感》:“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都是佳句。
思念朋友类
这一类作品继承谢朓、何逊以来的传统,将月亮下普通朋友之间的互相怀念发扬光大。
李白在这方面名作颇多。《峨眉山月歌》:“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望月有怀》:“清泉映疏松,不知几千古。寒月摇清波,流光入窗户。对此空长吟,思君意何深。无因见安道,兴尽愁人心。”《送祝八之江东赋得浣纱石》:“若到天涯思故人,浣纱石上窥明月。”
这一类其他名句还有:杜甫的《梦李白》:“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韦应物的《寄李儋元锡》:“闻道欲来相问讯,西楼望月几回圆。”白居易的《八月十五夜禁中独直,对月忆元九》:“三五夜中新月色,二千里外故人心。”
可以说,到了唐代,中国文学中的明月与思念、乡愁的关系就已经完全成熟了。五代、宋以后,在这方面就难有更深更广的拓展,只是在佳篇佳句上再增加一些数量罢了。如李煜的《虞美人》:“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范仲淹的《苏幕遮》:“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晏殊的《蝶恋花》:“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不过,宋人也不是毫无突破。虽然中国人早已对圆月特别偏爱,但主要是因为它最丰满、最美丽。唐以前的人在月下怀思的时候,基本上只在意月光是否明亮,对它圆不圆并不是特别重视。直到苏轼的《水调歌头》,才道出了前人未能道出之语:“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在他中秋之夜思念弟弟苏辙的时候,月亮圆了,家却不团圆,这种反差让他很不开心。天上月圆,人间团圆,苏轼应该不是最早做这种类比的人,但却是用诗意的语言确认这一点的人。当然,如果都团圆了,也就不必思念了。而思念的魅力,正在于它充满遗憾。“此事古难全”的慨叹,正是对人类主观追求与客观局限之间无法弥补的差距的诗意体认和总结。这是完美主义者苏轼对月亮文学、月亮文化最大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