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霜寒多少州
(2011-11-25 23:2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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贯休中国《登岳阳楼》《容斋随笔》《登鹳雀楼》杂谈 |
分类: 散文随笔 |
中华书局新近出版的《唐诗排行榜》引发了诸多纷争。书中,作者将唐诗按照现代统计学方法,通过历代选本数据、评点数据、论文引用数据等,经过处理之后得出综合分值排名。
按照这种统计,排行榜前10名分别是崔颢《黄鹤楼》、王维《送元二使安西》、王之涣《凉州词》、王之涣《登鹳雀楼》、杜甫《登岳阳楼》、柳宗元《登柳州城楼》、孟浩然《临洞庭湖赠张丞相》、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李白《蜀道难》。
且不说唐诗究竟能否排行、文学成就究竟能否量化,单说在这浮躁之风盛行的今天,人们还能对一个纯文学话题给予如此关注甚至争论,便令人欣慰。
说到唐人诗歌,我以为,晚唐贯休的《献钱尚父》不可不提。贯休七岁出家,日诵《法华经》,过目不忘,时人叹其机神颖秀,以为奇才。乾宁初年,为避黄巢之乱,贯休寓居越地。他以诗五章投吴越王钱镠以求晋见,其一曰:“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钱镠读罢,击节激赏。其时钱镠有野心,赏叹之余,尤嫌“一剑霜寒十四州”一句殊无恢廓之意,不够气势,遂遣人对贯休说:“教和尚改‘十四州’为‘四十州’,方许相见。”贯休听罢,应声吟道:“不羡荣华不惧威,添州改字总难依。闲云野鹤无常住,何处江天不可飞?”拂袖而去,不知所终。
一剑霜寒多少州?今天,这个问题或许不再重要。重要且耐人寻味的是,一个和尚,为何有此胆识而不屈服于权贵?一句佳吟,又以怎样的文脉,穿越千载而流传至今?
元代辛文房曾撰《唐才子传》,称赞贯休“一条直气,海内无双。”翻阅这本薄薄的传记,我们不禁感慨,所谓“一条直气”其实贯穿了唐王朝的全部历史、全部文明,纵然在贯休“罢改”的晚唐五代,此气概犹未衰竭。
唐朝短短289年,堪称中国文化的辉煌年代,仅《全唐诗》就搜获诗歌近五万首,比自西周到南北朝一千六七百年遗留下来的诗篇数目多出两三倍以上;独具风格的著名诗人约有五六十个,大大超过战国到南北朝著名诗人的总和。明末思想家王夫之数度呼吁读史者、治世者“鉴之”、“鉴之”,为其“可以知治,可以知德,可以治学”,难怪社会学家韦伯感叹,“作为中国文化版图的真正奠基者,唐王朝彪炳千古。”
宽裕富足的经济环境、宽旷自由的社会背景、宽容恢宏的文化视野、宽柔豁达的政治胸怀、宽松开阔的学理思路,造就了贯休的“一条直气”,造就了整个社会对于诗人的尊重,造就了数万首诗歌的繁荣景象,也造就了唐朝汪洋恣肆的治、德、学。
《容斋随笔》是南宋洪迈著作的史料笔记,被历史学家公认为史学必读之书。他在其中一则笔记中写道:“唐人歌诗,其于先世及当时事,直辞咏寄,略无避隐。至宫禁嬖昵,非外间所应知者,皆反复极言,而上之人亦不以为罪。”洪迈历数唐朝诗人的“精品力作”——白居易《长恨歌》之讽谏诸章,元稹《连昌宫词》之针砭谕见,杜甫“三吏”、“三别”之泼辣僭越,李商隐《华清宫》、《马嵬》、《骊山》之锋芒毕露,感慨“唐诗无避讳”。在宽裕、宽旷、宽容、宽柔、宽松的创作条件中,由于没有禁忌、没有避隐,诗人“一条直气”、“直辞咏寄”,唐朝的诗歌艺术呈现开放的景象、开拓的态势,王勃、宋之问、孟浩然、王维、李白、杜甫、柳宗元、杜牧、李商隐……百家争鸣;边塞诗、田园诗、爱情诗、咏史诗、讽谏诗、宫廷诗……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百花齐放,构筑了唐朝辉煌的文化景观。
回看洪迈所处的时代,史家感慨尽管赵宋王朝给文化人的经济待遇优于李唐王朝,但没有给文化无禁忌、无避隐的创作环境,宋代诗词也就没有唐诗那种浑厚与凝重、发展与繁荣。所以,洪迈在笔记结尾叹息:“今之诗人不敢尔也!”
回到我们的话题,一剑霜寒多少州?答案未必无解。小自诗歌、大至文化,其发展是有着经济、社会、政治与文明背景和规律的。现代统计学方法,可以统计选本数据、评点数据、论文引用数据,却不能统计数据背后的跌宕与起承;文化生产,可以排行、排名、排座次,却不能量计文明的更迭与转捩。
以史为鉴,我们当深长思之。